祝時修的一聲輕咳毫不留情地打碎二人之間彌漫的曖昧氛圍。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祝時越一眼,什麼時候一貫不拿正眼看人的小子也學會勾引人了?那眼神,明明就想把人叼回窩裡,還要裝出一副紳士的樣子,誘著兔子主動跳進陷阱裡。
他還坐在這裡呢!
“程同學有跟家裡人打過招呼嗎?”
“啊,已經發過信息了。”程若茵掏出手機一看,陳紅沒有回複。
“發過了就好,來吃這個。”又是一筷子菜夾到碗裡,程若茵擋了一下。
“你彆給我夾了,你自己吃。”
“我也沒看你自己動筷子夾呀。我以為,”祝時越的筷子又兢兢業業當起外賣員,輕佻地挑了下另一雙被夾在手裡安靜的筷子,“你想吃我夾的。”
“……你彆胡說。”被調戲的筷子唰一下縮回,就像是被夾了尾巴的貓。
祝時修忍了又忍,最終決定眼不見為淨,他轉頭看向同樣亮蹭蹭的小燈泡祝芷涵,沒話找話地搭話:“芷涵,你媽媽說六點半來接你。
“……哦。”一直默默低頭扒飯當好背景板的祝芷涵外表淡定應答,內心翻天覆地。
大哥你真覺得我很想回家嗎?
當祝喬再次登門時,丁姨已經將餐桌收拾乾淨了。麵對還在祝家的沙發上慢慢嗦飯後橙汁的程若茵,她挑了挑眉,隨後客套地問了兩句祝芷涵的情況,就給程若茵塞了四百塊作為學費。
祝芷涵離開之後,程若茵也失去了再賴下去的借口。
黑色的天像絨布,厚實的一塊蓋在頭頂,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寂寥得折磨人。
程若茵在祝時越的陪伴下,一步一步踩著鵝卵石小徑,離開那棟閃耀著溫暖燈光的房子。兩旁沒有其他彆墅亮燈,在漆黑如幕的夜色裡,祝宅更像是一座守望的燈塔。
“就到這裡,你回去吧。”程若茵從兜裡掏出那四張熱乎的紅票子,抽出一張遞給祝時越,“這是說好的介紹費。”
“我又改主意了,你這一百塊不如拿來請我吃飯。”祝時越將眼前的錢連著那雙手一起推了回去。
“你想讓我請你吃飯?”程若茵沒有收回手,堅定地杵在半空,“吃飯另說,錢是事先說好的,得給。”
“你倒是闊氣了?”祝時越輕笑,沒再拒絕,接過帶著餘溫的百元大鈔。
“先說好,彆請我吃食堂。”
程若茵也笑了,頗為豪氣地開口:“一定不會。”
兩人站在黑漆的柵欄前,頭頂掛著一盞溫潤如皎月的燈,燈罩給光渡上朦朧的柔。
他沒有喝酒,卻被少女臉上的紅暈熏醉了幾分。
漆黑的夜色,朦朧的燈光,空無一人的街道和紅著臉的心上人。
祝時越將心口的衝動壓回肚子裡,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
薄荷味奶糖,最能提神醒腦。
“這是今天的獎勵。”一隻手將奶糖塞進程若茵的外套兜裡,和紅票子待在一起,“至於請客,你是東道主,當然是你說了算。”
“什麼東道主,明明是還債……”
“行啊,你是東道主,我是東道主的債主,可以嗎?”
話說出口的瞬間,二人都怔愣在原地。
債主,這是新的能概括二人關係的詞語嗎?
一個單純的詞語,一種單純的關係,但倘若加上額外的同學情誼,細微的小心試探,隱秘的肢體接觸,以及欲蓋彌彰的眼神,這單純便沾染上凡塵的顏色,將一個詞語延展出無限遐想的可能。
傍晚的風已不似寒冬臘月冷到骨子裡,冰冷的外圍裹著春日的和煦,徐徐略過兩人的發間。
隻穿了一件襯衣的祝時越被風送了一個噴嚏,不合時宜地打破了旖旎的氛圍。
程若茵終於抓住機會說再見,轉身邁入漆黑的夜色。
溫暖和光亮逐漸遠離,越到街邊越涼的風吹醒大腦,程若茵回頭,祝時越已經不在門邊,祝家也虛化成發光的輪廓,將她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屏障戳出一個容納豔羨進出的洞。
往前幾步是普世,往後回頭是桃源,不中不間不尷不尬的地方,是見過桃源之後的不甘。
市中心的街道,周末晚上充斥燈紅酒綠,紙迷金醉,人流匆匆,無人知曉她因為一場美夢而格格不入。
她裹緊外套,雙手插進兜裡,攥緊手中的糖果,低頭走向人群。
“你回來得挺早啊。”陳紅坐在櫃台後,遞給她三百塊。
“陳阿姨,你給多了。”程若茵從錢包裡掏出五十塊錢,遞還給陳紅,卻被陳紅笑著拒收。
“你跟我怎麼這麼客氣?拿著吧,這周挺辛苦的。”陳紅一邊說,一邊站起,要將錢塞到程若茵校服口袋裡。
程若茵連忙避讓,陳紅枯瘦的手幾次伸進口袋,均被程若茵扭身躲開,推搡爭執間,口袋裡的奶糖和四百元“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醒目的紅躺在冰涼的白上,頗為刺眼。
程若茵和陳紅同時愣住了。
頭頂的白熾燈亮得發昏,一束強直光打在地板上,避無可避,仿佛一把利劍,要將一切粉飾太平儘數斬斷。
雪白的燈光一閃,程若茵一個激靈,連忙彎腰去撿,擋住陳紅窺探的視線。
“你做家教,賺的挺多。”陳紅收下程若茵再次遞來的五十,往日的熱情降為禮貌,好似一盆不冷不熱的,燃燒過半的炭火。
程若茵不知如何作答,冰冷的小臉想擠出討好的微笑,卻宣告失敗。她攥緊書包帶,低頭想逃回自己的小凹間。
“最近這片不太平,老有混子挑女學生下手。”陳紅坐回櫃台,開始刷起短視頻,“我和陳奇說了,以後他會接送你上下學。”
腳步停頓,程若茵緩緩回頭,平靜的小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用了阿姨,我自己可以的。”
“可以啥呀?順便讓他出門走動走動。這事我都說好了,你就彆管了。”陳紅大手一揮,說一不二地拍板定下。
程若茵還想再開口,陳紅卻默默調大短視頻的聲音,AI配樂和著“注意看,這個女孩叫小美”占滿櫃台,為陳紅豎起銅牆鐵壁,拒絕交流。
程若茵隻得轉身,回到逼仄狹小的凹間。
天氣漸暖,春意回潮,鐵窗外隱約可見洗好晾曬的校服外套,沉沉墜在掛杆上。夜深人靜,程若茵坐在硬邦邦的床沿,手裡緊捏著那顆奶糖。
昏暗的光甚至照不清奶糖的包裝,程若茵沉默地撕開,軟糖已被捏得微微形變,從正圓壓成橢圓。
舌尖滑開甜味,薄荷香提神醒腦,牙齒剝削奶球,程若茵一下泄了力,迷茫地靠在床沿,深深吐出一口壓抑已久的氣。
陳奇就連走路時都不忘玩手機,不遠不近地跟在程若茵身後,說是同路的陌生人也不為過。
如果真是陌生人也不至於這麼難忍,偏偏每當程若茵走快,陳奇也會走快,他不說話,橫碩的身體像是會移動的一坨肥肉,擋在路中央,油膩陰冷的視線緊緊鎖住程若茵的一舉一動,猶如跗骨之蛆,令人惡心。
程若茵忍耐了一路,終於在快到校園的拐角處忍不住爆發。
“你可以不用跟著我。”她皺著眉,冷冷盯著陳奇。
“我媽交代的,而且我夠給你臉了吧?都在身後默默保護你,你不樂意個什麼勁?”
程若茵深吸一口氣,耐下性子回複:“謝謝你,我不需要。”
“我不要你說,我覺得你要,你就得要。”陳奇拖著肥胖的身子一步步靠近程若茵,汗臭味撲鼻而來,惹得程若茵步步後退。
擠到看不清眼睛的一張臉上咧開可怖的笑,陳奇將程若茵逼到牆角:“老子給你臉了?”
張口的瞬間,一口黃牙帶著滿嘴腥臭,張牙舞爪霸占程若茵的嗅覺。程若茵被這一口熏得幾乎要嘔出來,她彎腰從陳奇的手臂下逃離,頭也不回地向前奔跑。
“媽的,臭表子,跑什麼?”
陳奇吐出一口濃痰,肥碩的雙腿宛若象腿,每一步都好似能叫水泥地抖上一抖,拖著一身肥肉居然步履飛快,兩人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沉重的呼吸聲幾乎能打在程若茵的頭頂!
程若茵不敢回頭,前方就是拐角,她已經能聽到汽車的喇叭,能看到前麵人身上熟悉的校服。
快了,快了。
她劇烈喘息,加速奔跑,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心跳如擂打在胸膛,血腥味彌漫在氣管內,每喘一口氣都刮得生疼。
但身後如山的身軀步步緊逼,方才一口腥臭曆曆在目,她不敢停下。
終於!右腳邁過拐角,熱鬨的校門口停滿車輛,一中招牌和保安亭近在眼前!
她如釋重負,呼出一口氣,漸漸放慢步伐,靠著紅磚牆壁喘息。
這麼多人,陳奇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她心裡隱隱生出後怕,為自己莽撞的對峙。
萬一剛才惹惱陳奇後,她沒能逃出來,會怎麼樣?
喘息幾乎奪取她的全部注意力,正當她慢慢回過神,打算沿著路往學校走時——
一股野蠻的大力將她拽倒,單薄的身體狠狠砸向牆,緊接著就是裹挾風聲的一巴掌!
啪!
人群傳開騷動,有人驚叫,有人退讓,有人去前頭叫校保安。
耳鳴,目眩,腦袋嗡嗡,眼前發白,一切聲音都離她而去,刺耳的噪音仿佛神經深處的顫動,強烈、直白,令她不知今夕何夕。
陳奇站在她麵前,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罵些什麼。
她反手撐在牆上,手掌心被粗糲的牆麵磨去一塊皮,掌心血管突突跳動,涓涓血液混著細小的砂石,沾染在身後的牆壁上,霎時和深紅色的磚塊融為一體。
嗡鳴過後,神誌漸漸回籠,左臉頰燙得像要發燒,不用看鏡子都知道又紅又腫。隨著聽力恢複,程若茵終於聽清陳奇在罵什麼:
“你就是我媽撿回來的一條狗,有什麼資格衝我吠?天天拉著張臭臉,像你這樣的表子就該被按著玩,玩服了看你還敢不敢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