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路燈將祝時越和黑衣男子糾纏的影子投射到程若茵腳下,天氣寒涼,程若茵身著校服,鬢邊被汗水打濕,隨意綁起的馬尾貼在脖子上,臉頰鼻頭吹得通紅,站在剛好能將窘態完完整整展露出來的地方,狼狽不堪。
祝時越逆著光,黑皮夾克翻起挺括的衣領,正好遮住下沉的嘴角。審視的眼神落在程若茵身上,淚痣隱藏於燈光死角的黑暗中,手裡還不忘替她控住小偷。小偷動不動掙紮兩下,卻像隻徒勞用功的撲棱大鵝,逃脫不了被製裁的命運。
兩個人一明一暗,麵對麵站著,一時僵立。
拐角處埋藏的垃圾桶散發腥臭,混著打碎的酒味,經由冷風催加發酵,令人作嘔。
祝時越哪裡知道,他偷偷跑出來吃個路邊攤當夜宵,剛把塑料盒丟進垃圾桶裡毀屍滅跡,轉身就被一個人差點撞翻,還被潑了一身廉價白酒。
更巧的是,他又遇到了程若茵,這回她好像換了個工種。
關鍵詞:打工,被潑。
怎麼感覺一切有些似曾相識?
他不想暴露自己背著家裡偷跑出來吃路邊攤的事實——尤其是在暗戀自己的人麵前——於是他選擇板起高深莫測的臉保持沉默。
而程若茵,她簡直都快崩潰了,丟臉已經是其次了,最關鍵的是——
這黑外套看上去也很貴啊!不能又算在她頭上了吧!
現在祝時越手裡壓著人,許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衣服這茬,為了拖延時間,程若茵也選擇沉默。
於是兩人默契地拉長僵持時間,形成兩山夾一盆的詭異局麵。
雙手被反縛在身後,直不起腰的小偷:“……”
小偷也是有人權的!
祝時越手裡抓的小偷弱弱開口:“大哥,我不跑了,你能讓我站直了不?”
隨後又對著程若茵喊:“大妹子,你快點報警吧,這外麵挺冷的。”
被提醒的二人終於解封,紛紛行動,程若茵吸著鼻子掏出手機,按下報警電話,說明來龍去脈。
祝時越鬆開他的雙手方便他站起身,單手提著他的衣領製住他。
等待警察的時間裡,小偷偷偷湊近問祝時越:“哥啊,你這身手不錯,哪練的?”
祝時越眉頭一皺,隨意答:“私人家教。”
“霍,大哥你家裡挺有錢啊。”
“……為什麼你叫她妹子叫我哥?我跟她一樣大!”祝時越吼完,在程若茵回頭的瞬間擺回高深莫測的表情。
小偷:……大哥,這是一種態度!一種尊稱!
空蕩的街道暢通無阻,警車來得很快,祝時越交接了小偷,和程若茵一起去警局錄筆錄,等到一切結束,走出警察局,外頭已是更深露重。
沒了旁人,兩人這才品出些後知後覺的尷尬。
今夜無月亮,慘白的燈光籠罩清冷寂靜的街道,兩旁樹木抽條,對光成影,寒風席卷,樹葉沙沙作響。
走出空調間的程若茵沒忍住打了個哆嗦,下意識貼近身邊的熱源。
祝時越猶豫了一下,脫下皮衣外套披在程若茵肩膀上,率先打破沉默出聲:“我送你回去?”
祝時越的皮衣外套帶著他的體溫,溫暖厚實,夾雜少年常帶的皂莢香氣,最平常不過的洗衣液香味,卻讓人忍不住埋頭多吸幾口。
程若茵轉頭看向隻穿著一件毛衣的祝時越,猶豫地開口:“你不冷嗎?”
手上卻很誠實地裹緊了外套。
祝時越盯著她看了兩秒,剛一出來小臉就凍得發白,這會穿了衣服才回溫,纖細的手指抓著衣襟,仍然在微微發抖。
他歎了口氣,抓住程若茵的手,將冰涼的小手捂在手心。
“你都穿了,走吧。”
兩個人並肩走在淩晨寂寥的街道上,道路兩旁的樹影充當無聲的觀眾,見證程若茵加速的心跳。如果不是時間不對,場合不對,兩人並肩在街道上散步的行為,多像是熱戀中的小情侶。
祝時越的手燙得好似炭火旺盛的火爐,人怎麼能在這麼冷的天裡還能散發出這麼多熱量呢?程若茵不敢回握那隻過於溫暖的大手,怕一用力美夢就會被捏碎。愛情打包衝走困倦,她隻想要這條路再長一點,再長一點,最好可以走一輩子。
她急於掩飾加速的心跳,生怕從兩人交握的手中被看出什麼端倪。
於是她急不可耐地開口打破沉寂曖昧的氛圍,選擇與曖昧關係最遠的話題:“那個人偷的東西怕是要從我的工資裡扣了。”
祝時越沒想到她一開口就訴苦,愣了一秒才回答:“沒關係,我給你。”
空氣隱隱升溫,怎麼好像適得其反了?程若茵再度開口,公事公辦地煞風景:“不用了,謝謝你。”
話音一落,話題宣告終結,氣氛又回到原點。程若茵一邊懊惱自己嘴笨,一邊慶幸脫離曖昧氛圍。
她怕祝時越發現她的暗戀,以至於從來不曾考慮一方有情一方無意的情況下如何能炒出曖昧氛圍。
不知不覺間,程若茵在祝時越的刻意縱容下走到便利店門口。便利店還沒關燈上鎖,她轉身,絲毫不覺暴露了自己的所處之處。
“我到了,謝謝你。”
說著就要將外套脫下來還給他。
祝時越單手插兜,另一隻手握緊程若茵的手不放她離開,一張臉隱藏在暗處,晦暗不明。
“這就是你那天掛我電話的原因?”
程若茵渾身一震,自己怎麼真將他領回來了!
她慌張地想要抽手逃離,卻被祝時越牢牢禁錮在原地。
“我,我,你,你放手!”
祝時越不聽,反而越攥越緊。
氣氛焦灼,程若茵掙紮間熱出一身汗,手心分泌出濕滑的汗液,終於將手從祝時越手中抽出,順道將身上的外套甩回給他。
陪伴她一路的熱源離她而去,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悵然。
“對啊,怎麼了?我現在在便利店裡打工,有什麼問題嗎?”她近乎自暴自棄地開口,祝時越已經見過她在咖啡館狼狽時候的樣子了,便利店又有什麼兩樣?想到這裡,她站上台階,身後的燈光成為她對峙的底氣。
祝時越默默穿回外套,沒讓張牙舞爪的少女繼續胡思亂想,直接開口:
“你以後彆來這裡打工了。”
程若茵愣了一下,脫口而出:“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他有錢。祝時越幾乎都要氣笑了,那麼多人趕著想從他身上撈點好處,他都貼心地給程若茵開出借條的好理由,偏偏她還想著自力更生。
這間便利店又小,除了侵占她的時間還能給她帶來什麼?他平時喊她買水都會給她帶一瓶,喊她拿外賣的時候都會叫她一起吃,靠著他不好嗎?
“你做這個,不合適。”話音剛落,祝時越就意識到這句話過分生硬,於是又找補了一句,“馬上高三了,不得抓緊學習嗎?做這個又累還耽誤學習。”
冷風吹過,祝時越淡到理所應當的語氣幾乎吹涼了程若茵沸騰的內心。
她不知道打工累嗎?她不知道耽誤學習嗎?她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在意自己的成績!這是她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希望。
程若茵深吸一口氣,憋回幾乎控製不住的委屈:“我會努力平衡好的。”
“我不這樣做,你的那份錢什麼時候能還上?”
“我哪裡催你還錢了?以你的實力,你本來可以考上Top學校,為了這點小錢浪費時間多不劃算?”
每天被他以借條相逼,當牛做馬給他使喚,數著五塊十塊地攢,在他眼裡隻是一點小錢,隻是一場遊戲。
不知所措裹挾著心臟,她無力去修補心臟破漏後吹進胸膛的冷風,吹得她五臟六腑渾身生寒。她不想欠祝時越什麼,她希望在喜歡的男生麵前能是平等的,而不是在大街上,被對方以一句句還錢壓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這一刹那,她喪失了所有的力氣,連強作的偽裝也安裝不下去。她想逃,責任心卻讓她繼續釘在原地,她隻能低下頭,不想將自己的失態再暴露在對方麵前。
一滴淚水無知無覺地墜落到水泥地上,豆大的一顆,難以掩飾的濕痕樹立在二人中間,彰顯程若茵無聲的崩潰。
她不合時宜地想,如果是林蘇韻,肯定不會像她這麼沒出息地站在這裡為了“一點小錢”而掉眼淚吧?
祝時越本來還打算循循善誘,不料看到一滴晶瑩滴下,還沒等人看清就融化在地上,心被這一滴燙得抓耳撓腮,肺腑生疼。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慌亂地全身翻找著,顯然他並不是個會習慣在衣服兜裡放紙巾的人。他主動走到燈光底下,讓程若茵能夠看清他放柔的神情,低著頭的程若茵衣衫單薄,倔強得如同寒夜裡不肯低頭的玫瑰。
祝時越伸手,一把將她拉入懷中,黑皮夾克裹上纖瘦的身軀,溫熱的手輕撫她顫抖的脊梁,像是安慰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不要哭,茵茵。” 少年的懷抱結實溫熱,如同黑夜裡的篝火,驅散周身陰霾,平時的不可一世全然收到骨子裡,將自己的溫柔儘數放出要人安心。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茵茵。
兩人在淒涼的燈光下相擁,交換彼此的體溫和心跳。
溫暖到程若茵想哭。
“在這裡工作太辛苦了,你還要讀書呢,需要更好的休息,如果你願意,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程若茵揚起的臉上盛放了一雙微紅的眼睛,隻一會,她就恢複了平日的冷漠自持,那一滴淚好似滴進了虛無,她堅定地抬頭,回望祝時越過於溫柔的眼神,打斷他的話,“你不可以,祝時越。你是你,我是我,你可憐我,你覺得你可以接濟我,但我不需要,我不接受。”
少女的拒絕直截了當,甚至用上了“可憐”這樣的字眼,祝時越的心揪著疼,他下意識地反駁著:“不是可憐,我——”
“不是可憐,那是什麼呢?你喜歡做慈善?我不想問你借錢。”
第一次的金錢交易是迫不得已,是一時上頭,是不成熟,那這一次呢?如果點頭,可想而知未來她的底線會一次次降低,就像是滾雪球,永遠沒辦法再在喜歡的人麵前保持平等的姿態。
情緒釋放之後,程若茵感到一種由心的疲憊,她將全身重量靠在祝時越身上,奮力汲取少年的體溫。
祝時越伸手,輕柔地摸了摸少女的發絲,跟貴婦人都不同,從未做過保養的發絲乾枯分叉,他一下一下替她梳理被風吹亂的頭發,感受細細麻麻的酸楚長出張牙舞爪的藤蔓,密密麻麻纏繞上心臟。
該怎麼幫助她呢?
電光火石間,他想出了一個幾乎完美的方案。
“我可以給你介紹另一份工作。”祝時越急於打破沉悶的死氣,倒珠子一般快速開口,生怕被程若茵打斷,“我有個表妹今年小學三年級,她媽媽嫌外麵的那些名師都太死板,想找個女學生來給她補課,我可以跟她介紹你。具體待遇你跟她談。”
“距離這裡也不是很遠,如果成功了,你要想感謝我,就從你的工資裡扣給我介紹費如何?”
少年環上她的肩膀,將她徹底摟在懷裡。
外界一切聲音皆被屏蔽,祝時越的勸哄落在耳朵裡,像是伸出試探的觸手:
“試一下吧,茵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