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債打工(1 / 1)

蚌精小姐[校園] 牧漁歌 4569 字 6個月前

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阻了許多學生的回家路,教學樓下烏泱泱壓著一群黑色的人頭,麵對大雨躊躇不前。校門口不時有家長帶傘來撈人,從樓上看下去,一把把傘像一朵朵花,艱難伸張,往返於校門口和教學樓之間,承受大雨的洗禮。

程若茵捧著一遝卷子站在二樓教室外的走廊,在辦公室悶了許久,此刻呼吸到清新的潮濕空氣堪稱最有效的清醒劑。看著底下漸漸多起來的家長,苦澀和羨慕擠滿心臟,酸酸漲漲,又逐漸被回籠的理智壓下,堆積角落等待下一次勃發。

冰涼的雨水滴在麵前的簷廊,被衝力擊得破碎,卻又被推著前赴後繼,迎接無法避免的命運,程若茵伸出手,屋簷上的水滴滴落至指尖,又順著手掌滑下,仿佛一座橋梁,逃脫被撞碎的命運,穩穩著陸至底下的綠植。

手心被打得冰涼,她抽回手,向後退步,又恢複麵無表情生人勿近的模樣。

在朵朵傘花間突兀地衝出來一個人影,他擠開哀愁的人群,驚擾沉悶的花海。風和雨不能阻攔他的腳步,他重重踏在水塘上,任由雨水打濕他的頭發,穿透他的肩膀,濺上他的褲腳。傘麵疊著大雨,看不清人影,隻能從雨傘避讓的痕跡中窺探他的路徑。他橫衝直撞,幾個腳步便衝到校門口保安亭的遮雨棚下,有雨水順著褲腳滴答落到地上,聚作一小灘水塘,但他本人卻毫不在意,仿佛這不是一場雨,是天空對他盛大的告白。

“你們要在那裡躲一輩子不成?”

少年的喊聲一往無前,仿佛一把衝破包圍的利劍。程若茵被定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探出身體,去尋找那道身影。

簷廊下,仿佛察覺到了什麼,少年將自己濕透的劉海撩到腦後,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相隔重重雨幕猝不及防撞上程若茵的視線。含情的桃花眼盛滿了風發意氣,縱使全身濕透也無法掩蓋目光中的銳利和驕傲,天地是他的舞台,雨聲是為他而奏的交響曲,他生作明亮的星辰。

程若茵猛地睜開雙眼,從床上坐起,簡樸有效的鬨鐘鍥而不舍努力工作,她歎出一口氣,悵惘伸手,關掉饒人清夢的鬨鐘。

又夢到他了啊。

自那天起,這一幕時不時就會在夢境中重演,提醒她心底入住了一輪太陽。

無論什麼境地,他似乎都那麼坦蕩直白,意氣風發,就連開玩笑的時候也是。

程若茵背上書包,掠過奶奶緊閉的房門,老舊的綠皮漆隨著開門的動作簌簌掉屑,有時候程若茵都佩服這扇掉了十年還沒禿的門,無論怎麼樣都不放棄自己。

要找個機會再溝通一下,她暗暗下定決心。

剛開春的空氣蘊含冰雪消融的氣息,呼吸一口,冷氣從肺腑之間上通到因早起不甚清醒的腦袋。街邊的梧桐樹仍是光禿禿的,陽光無處可擋,直直射向敞開的校門口,給黑色的市一中招牌撒上一層金粉,也順道籠罩住了此時在校門口站著的紅袖章們。

“若茵,若茵?”

程若茵一抖,視線從黑鐵大門上收回,終於回過神。

“若茵,快到時間了吧?”紅袖章中的一員眯眼瞧瞧掛在東邊天空中的太陽,雙手捂住冷風吹得乾燥失溫的臉,企圖給臉頰傳遞溫度。

程若茵微微低頭,鼻頭凍得發紅,眨眼速度放緩,流光從烏黑的馬尾辮上滑過,黑框眼鏡後一雙溫柔的圓眼掃過發黃變舊的表盤,指針已經邁過大半圈,正在努力攀爬至起始位,早自習即將結束,也意味著今天的早間執勤走向尾聲。

但是祝時越還沒來。

想到那幾乎已經板上釘釘要靠自己償還的十萬,程若茵閉眼在心底裡歎了口氣。

“若茵,怪冷的,我們提前結束吧,這會也沒人要來了。”

身旁的吳雅繪挽著她的胳膊撒嬌,程若茵眉頭微皺,直截了當開口拒絕:“不行。”

吳雅繪眨了眨眼,跟側身後的趙秋平對了一個眼神,趙秋平向下撇嘴,聳了聳肩,用肢體語言表達了對盟友抗爭失敗的惋惜。

日頭漸漸上爬,汽車引擎的轟鳴聲由遠及進,一個急刹,漆黑的車門向外展開,一雙長腿劃破凍僵的氛圍,長腿的主人一甩車門,校服外套劃過一個流暢的半圓甩上肩膀,隨著他抬頭,初春的氣息終於戰勝了冬日未儘的寒冷,鳥雀適時開啟嘰嘰喳喳的問候,嚷嚷著熱鬨與煥新。他踏上陽光鋪就的地毯,初生的太陽為他渡上一層金邊。

哪怕那天鬨得不歡而散,此時此刻,程若茵依然為那個人的到來而心跳加速,逐步上升的頻率呼嘯著向她灌輸能夠壓倒理智的潮水,從腳跟攀升的熱意絲絲縷縷湧入全身的經脈,苦悶糾結糾纏著難以言說的傾慕,隻這一點熱烈便足以運轉冬日裡的心跳。

祝時越叼著糖棍,單手插兜,慢慢悠悠走進校門,完全不在乎早自習下課鈴即將打響。單手吊著校服外套,另一隻手拽出口中的棒棒糖,眼神微抬,隔空一點,囂張跋扈,倒也算是打了招呼。

“不是他甚至都不躲一下的嗎?”吳雅繪麵帶微笑暗暗腹誹。

“你們怎麼還站在這裡?”糖頂在左側腮幫子上,陽光輪轉著落在他的發旋,眼角的淚痣配著輕佻上揚的眼睛更添魅惑,儘情散發春日荷爾蒙的氣息。

“……你遲到了。”萬千思緒埋於心口,程若茵不假思索選擇最白開水的開場白。

“我知道啊。”祝時越毫不在意地點頭,糖塊從左側臉頰滑到右側,“我一睜眼就知道我要遲到了,乾脆慢慢來,誰知道你們居然還在這裡。”

“……”站了一上午不知道被凍得瑟瑟發抖的趙秋平和吳雅繪感受到貼臉開大的嘲諷。

“所以你們要站到打鈴嗎?”祝時越的目光轉回程若茵身上,挑了挑眉,“那我先走了?”

眼見祝時越就像無事發生一般抬腿就要走,懷著心事的程若茵不得不開口:“等一下!”

這一聲落地,不光是祝時越,吳雅繪和趙秋平也投來目光,意識到有三個人都在看她,程若茵霎時頭腦空白,竟說不出下文。

祝時越哢吧哢吧嚼碎嘴裡的糖,見程若茵說不出話,眨了眨眼,貼心地替她圓場:“外麵冷,你要說什麼警告還是什麼的要不進樓裡說?”

趙秋平和吳雅繪求之不得,見程若茵沒開口反對,當即轉身往教學樓跑。

周遭重回寧靜,熱源和著清爽的皂香往前撲來,一條胳膊自身後攀上臂膀,接觸麵升騰起暖意。程若茵麵前,修長的手指變戲法一般夾著一根棒棒糖,鮮豔的糖紙宛若盛放的花朵。

“想不出要說什麼的話,要不要吃顆糖?”

溫熱的臂膀擋住寒風,隻需微微抬頭便可望入含笑的眼眸,陽光落入眼中,凝結琥珀般的光澤。

好近,太近了,肩上搭著的手臂再縮緊一點,就能埋進他的懷裡。

程若茵努力克製加快的呼吸,抿了抿唇,伸手接過甜蜜的花朵。

“謝謝。”

熱源驟然抽離,寒冷隨之侵襲,程若茵捏著手裡的糖,克製自己想向他走去的欲望。

“所以你要說什麼?”少年披上校服外套,兩條袖子管軟趴趴垂下,雙手插兜,斜斜靠上一棵樹。

微風吹走殘存的溫熱,吳雅繪和趙秋平早已不見蹤影,高大的梧桐雖枝乾光禿仍夠遮掩二人的身影。程若茵放下心,深吸一口氣開口:“關於那天的事,我感到十分抱歉。”

“嗯。”

常見的開局,祝時越靜靜注視身前的少女,等待下文。

“我回家跟家裡人商量了一下,十萬塊是一筆很大的開支,我們暫時很難負擔得起。”

嘿,賴賬前的常見說法。

“所以……”

所以你那天說的做女朋友還能算數嗎?

祝時越貼心地側耳聆聽,等著自己的賭約送上門達成,心中隱隱生出期待,甚至悄悄調整站姿,雙手抱臂,凹出英姿颯爽的姿態準備迎接告白。

“所以你能提供那件衣服的購買憑證或者發票嗎?然後我們立個字據或者欠條,我分期還款。”少女的眼神清透認真,在祝時越越來越黑的臉色下依然巍然不動,獨守本心,甚至堅定地加上一句:“每一分錢都對我來說很重要,請你理解。”

事情的走向應該是這樣嗎?

難道不該是她哭唧唧地撲到自己懷裡,開始撒嬌嗎?

然後他就能十分大度地安慰她,水到渠成地給她免去全部債務,而不是像現在,麵對一塊凍得發硬的、冥頑不靈的頑石對牛談情!

越聽越生氣,剛才期待的自己像個眼巴巴上趕著的智障,凹好的造型轟然瓦解,祝時越氣急敗壞地吼出口:“你拿我當什麼?還怕我訛你嗎?”

“不是,我沒有……”程若茵瞪大眼睛,被這一聲嚇了一跳,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的人突然開始生氣,想勸他消氣卻無處下口,雙手抬起又放下,下意識攥緊褲縫,手足無措。

“既然你口口聲聲說要還錢,我問你,你拿什麼還?”氣頭上的祝時越口無遮攔,居高臨下地開口,“拿你那兩百塊一天的咖啡館打工錢還?”

小心翼翼守護的自尊刹那間破碎,就像是破敗的棉絮被硬生生扯出華麗的枕套,程若茵從不知道自己的內心如此脆弱,連這樣一句不帶臟字的嘲諷也聽不得。實話往往最傷人心,被喜歡的人點出直截了當點出差距,積壓已久的委屈怦然勃發,猶如火山爆發,深埋地底的岩漿隻需小小的印星,便叫囂著吞沒一切理智編製的牢籠。

“兩百塊也是我自己掙得錢,你呢?”程若茵氣急反而冷靜,荊棘裹著寒冰,冰霜凝結成戟,張牙舞爪朝祝時越伸出,“小少爺,你花的錢有一分是自己掙來的嗎?”

“離了祝家你什麼都不是!”

他那便宜哥哥祝時修冷峻的麵容此刻竟和程若茵合二為一,詛咒般的話生出怨懟的魔力,內心深處上鎖的恐慌找到破解的出口,言語化為利劍,狠狠戳在無人理解的傷疤上,狂妄掩藏的敏感脆弱找不到遮掩,隻能徒勞地用更高的聲音和更羞辱的話語企圖在口舌之爭拔得頭籌,掩飾色厲內荏的真相。

“好啊,好啊。”祝時越氣得發抖,一根手指指向程若茵,偏頭吐出嘴裡的糖棍子,勾起輕蔑涼薄的笑,“既然你這麼喜歡還錢,那你之後都給我打工還債!我讓你往東你就得往東,伺候我這個什麼都不是的少爺!”

白色塑料梗炮彈一般射向水泥地,在地上彈跳兩下,躺在水泥地上不動了,好像一條翻著白眼挺屍的死魚。

“這可是你說的,”程若茵冷冷頂回去,“每一條勞動都得明碼標價,十萬的額度,一分不少,一分不多。”

“行,我說的。”祝時越絲毫不落下風,“現在就立字據,簽字畫押一分都彆少!”

說著便從包裡掏出教材和一支丟了蓋的筆,短短一行字,底下兩個名,可憐的語文書乾脆利落犧牲了一頁。

在開學第一天,打算追求的人和心懷暗戀的人針尖對麥芒,默契地將所有悸動拋之腦後,吵了一場毫無征兆的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