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紅霞漫天,夕陽撒下餘暉尾巴,漸涼的寒意席卷重來,當太陽幾近地平線,程若茵踩著麵前的影子走入簡陋的小巷。穿過繁華的市中心,安靜的小巷藏汙納垢,低矮老舊的房屋儘數埋沒高樓大廈之後。四處迸發現代化潮流,唯有小巷像是曆史遺留物,停駐了時光。
自程若茵出生那年,這裡就鬨出過拆遷的傳聞,來來回回的人,家家戶戶的盼,也沒誰真正實現一夜暴富的春秋大夢。現如今,仍住在小區裡的大多是念舊的老年人,他們愛管閒事,他們十足熱心,程若茵作為筒子樓為數不多的小輩,接收數不清的投喂,同時聆聽他們編排自己的父母雙親,在一個不明事理的孩子麵前,教她厭惡本最該信任的父母。
程若茵麵不改色拖著猶灌千斤泥的腿往前挪,夕陽爬下樓頂,拉長的影子宛如幽靈。一步、兩步、狹窄短小的小巷留不足緩衝餘地。深綠色漆皮斑駁脫落,水泥扶手坑坑窪窪,一根指頭下去便能挖出厚厚一指的灰。老樓的台階又陡又窄,每一次提步都是對膝蓋韌帶的一次考驗。熟悉的台階邁過十幾年,無論程若茵做沒做好心理準備,202門牌號都如期展露於眼前。
她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無論如何,這扇門後的屋子依然可被稱之為家,可以躲在其中慢慢思考。
就在幾十分鐘前,祝時越擺出迷人的微笑,上身微微前傾,一雙眼仿佛要將人卷進沉溺的深海,薄唇輕啟,慢條斯理地說出自己的條件:
“做我的女朋友,並且配合我發朋友圈宣布。”
“除了不用你還錢,我還會每個月給你生活費,你說個數。彆的不用你做什麼,隻需要在彆人麵前配合我一下就行。”
說完,他抱臂回撤,等著程若茵的回答。
程若茵靜靜地看著他,不發一言,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為什麼?她反複思襯背後的緣由,詫異、逃避、不解,字典裡丟失最該反應出的驚喜,真情實意被最先排除——她無法相信天之驕子願意垂憐,她更不需要憐憫。
迎著熾熱的、勢在必得的目光,她伸出手,探上對方的額頭,感受掌心的溫度,得出沒發燒的結論。
她沉默地注視麵前自信張揚的少年,直至對方的神情附上顯而易見的不耐,終於妥協似地開口:
“我可以配合你,但錢不能不還。”
“什麼意思?”少年眯眼,對程若茵意料之外絲毫不見歡喜的反應感到不解。
“你不必為了真心話大冒險就說這種話。”程若茵淡淡回答,“你可以跟他們說你成功了,我不會反對。”
程若茵麵色越平靜,祝時越就越不爽,不是喜歡他?怎麼能這麼無動於衷?
“沒有的事,你彆想太多。”他急於將這茬揭過,上趕著逼問,“你答應嗎?”
“我不想欠你的。”
“隻是一點小錢,我不在乎。”
祝時越吊兒郎當的態度看得程若茵麵內心寒涼,就像一杯苦瓜汁,哪怕喝之前有心理準備,真正喝下後,舌尖依然彌漫著難以抵擋的苦澀。壓抑已久的氣性被苦澀激發,質問脫口而出,一瞬間快得程若茵都抓不住。
“包括做你的女朋友嗎?”
一貫冷漠淡然的人似乎裝備上針尖利刺,溫柔花瓣底下隱約可窺一針見血的荊棘,祝時越頗感新奇,微微挑眉,不答反問:“你不願意?”
空氣再度陷入沉默,程若茵麵色冷淡,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表達主人不甚平穩的心緒。無名的怒火愈燒愈旺,連最後的臉色也懶得維持。這次祝時越沒能讀懂程若茵眼含的晦澀,斬釘截鐵的拒絕掠奪所有思考:
“我不願意。”
程若茵近乎殘酷地斷絕自己的念想,挺直腰板在這一刻選擇自尊和驕傲。
不願將心底的純摯當做籌碼,不願向金錢的閘刀低頭,不願在明知可能性近似百分百的戲弄後依然趨之若鶩,丟失愛人的尊嚴。
金錢無法填滿的欲壑,終會成為吞噬人性的深淵。
祝時越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裝點身價的東西如何買斷人命。被再三拒絕,少爺脾氣令他覺得麵上無光。他壓下內心深處的悶漲,錯誤歸結於被挑釁的不爽,緩緩靠上椅背,修長的手指複又彈跳,勾起玩味的笑容,像是看到心儀的獵物。
“既然如此,那我們談談賠償。”
歎了一口氣,程若茵推開嘎吱作響的大門,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廚房排油煙機的聲音一停,一位佝僂著背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手裡端著一盤青菜步伐穩健地自後繞出,布滿皺紋的臉上堆起久違的笑意,慈祥地招呼程若茵。
“茵茵回來了,快去洗手來吃飯吧。”
程若茵回手關門,餘光瞥到茶幾上的果籃,頓了一下,先將書包提回房間,從兜裡摸出仔細保存的兩百大洋,塞到書本的最底層。
甫一落座,碗裡就被夾了一筷子青菜。
“這時節的青菜還糯,等天氣熱了就不好吃咯。”
筷子微頓,程若茵默默繞過碗裡的青菜,夾了一筷子很少出現在她家飯桌上的魚肉。
詭異的沉默籠罩飯桌,頭頂的燈泡青黃不接,不規律的閃爍昭示風雨欲來。兩人食不知味扒拉米飯,程奶奶突然歎了口氣,慢慢放下碗筷。
“今天,你爸爸來過了。”
老舊燈泡倏忽暗下,程若茵跟隨黑暗一同沉默。
“你爸爸最近比較困難,奶奶這麼些年手頭也存了點錢,你爸爸提出困難奶奶肯定要幫忙的,總歸以後都是給你們的。但是這錢給了他,以後你可能就要自己解決夥食了,你不是能免費吃學校食堂嗎?以後吃完晚飯再回來。”
程若茵不為所動,對她說話就像對著一尊千年頑石鑄造的石像,油鹽不進。
程奶奶等得沒了耐心,筷子一扔,雙手叉腰露出程若茵更熟悉的模樣:“你擺個臉給誰看?我有義務養你嗎?不知感恩的東西!不樂意呆去找你那個不要臉的媽去,當初要不是你媽非要離婚,我這個老太婆也礙不著你的眼!”
程奶奶的喘息好似破落漏風的鑼,頭頂的燈光竟被這一聲吼亮,努力散發餘光企圖緩解僵持的氛圍。
熱騰的飯菜漸漸轉冷,程若茵不帶感情的聲線發問:“你給了他多少?”
“十萬。”許是氣不過,程奶奶答完之後又惡狠狠加了一句:“他是我兒子,我愛給多少給多少。”
程若茵冷笑一聲,近乎自虐般開口:“我也想要十萬塊。”
程奶奶一口氣還沒喘上來,惡狠狠發問:“你要錢乾嘛?”
“我欠彆人的。”程若茵都佩服自己波瀾不驚的語氣,能將真話說得這麼像假話。
“你?你乾什麼能欠人十萬?我看你就是故意說這話來氣我的!你自己想辦法,我沒錢!”
見程若茵不說話,她自覺方才的話太過生硬,按下性子打出懷柔策略:“茵茵,奶奶的退休金也不多,你馬上也成年了,也該自己獨立了,你這個寒假不是都去勤工儉學了嗎?開學之後也可以繼續啊,小姑娘讀書差不多就行了,咱們家也沒錢……”
程若茵靜靜地看著喋喋不休的奶奶,由心而生的悲涼化作有型的利劍,一下一下戳得心臟生疼,疼到她雙眼通紅,眼前漸漸朦朧,看不清奶奶張閉的嘴。哪怕十餘年的朝夕相伴,也比不過她心底裡一年見不到幾麵的兒子的位置。
“彆說了!”
這幾個字仿佛用儘了她一生的力氣,暖黃的燈光終於穩定,落到程若茵不辨悲喜的臉上,像是被抽走了魂。她端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睛直直盯著程奶奶,黑白分明,仔細看似乎在發顫。
“彆說了……”
程奶奶驟然被打斷,愣了一下,長期處於支配地位的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望著程若茵慘白的臉竟心生敬畏,最終識趣地閉嘴,目送程若茵站起來,走回房間。
“今天的打工錢彆忘了上交啊!”
回應程奶奶的是門重重合上的巨響。
房門關上的刹那,記憶才恢複呼吸的方法,寒冬冷氣肆無忌憚占據胸腔,冰封麻木失望的心。
眼鏡端放於洗手台上,冰涼的水撲在麵中,潮濕狹窄的衛生間鏡子前,程若茵無聲注視自己通紅的雙眼,從未有一刻這麼想要離開這間逼仄的屋子。心跳叫囂著衝破牢籠,她深吸了一口氣,強逼著自己壓下衝動,思考起現實問題。
很明顯,她缺錢。奶奶的態度已經很明確,恐怕之後不會再供給自己任何費用,再加上誇下海口一定賠償的天價大衣。她打開手機,先是試圖詢問咖啡店店長自己能不能在周末繼續去上班,消息發出卻收到無情的感歎號。
大約是害怕後續再被找上門吧,程若茵苦笑一聲。
窗外已然一片漆黑,今夜沒有月亮,深夜吞噬光亮,寂靜的小巷萬籟俱寂。屋內,破舊的水龍頭滴著涎水,瓷板磚蕩起空泛的回響,舉目不足幾平米的小隔間逼仄陰冷,雜物叢生,老鼠窩一般的地方卻艱難容納下程若茵的喘息。
陋繩專挑細處斷,生活的刀總逮苦情人下手,考上好大學虛無縹緲的未來竟成了唯一的希望。
這個時候,她倒是想回去抽硬氣的自己一巴掌。
這個錢就非要還嗎!就非答應嗎!陪少爺玩一兩個月,性價比不高嗎!
不過,她凝望著自己恢複冷靜的容顏。
就算再來一次,她也還是會這麼選。
不爭饅頭也要爭口氣,逃避從不是她的座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