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汋看著對麵宗閣老略顯緊張的樣子,朝他微微一笑:“如此便滿朝和諧,國泰民安了嗎?嘉靖偏袒嚴黨,但最終也導演了一場倒嚴大戲,既然這樣,閣老又怎會肯定宗黨不會倒台呢?相克相製,目前這情形隻是你宗黨一家獨大罷了。”
宗閣老一聽到她說出了口的話,整個人像是被裹了涼風,針眼兒似的見縫插針的往肉裡插。
一時間,他好像看到了汝陽王在世,感受到了猶如泰山壓頂般的氣勢。
他渾身一顫,俯身跪倒扣頭道:“公主請賜教。”
“您起來說話,於情於理,您都是長輩”說著紹汋雙手將宗閣老攙起。
“閣老,父皇對您滿意,是因為您做事兒用心,從前樁樁件件各種事兒都替父皇著想。到了現如今,您捫心自問,遇著事您是大大小小都替父皇著想還是替您宗氏著想。”
紹汋看他隻在靜靜聽著,一聲不吱,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聲音也冷了下去:“世人皆知您宗府屋宇華麗,起居奢靡,這錢是哪來?還不是收了大大小小官員的賄賂?勾結朋黨,把持朝政,您說,這哪一件事兒是父皇所能承受的了的。您上愧於君父,於下更是愧於小民,在朝堂內外有很多人都恨你,父皇憑什麼不殺你。”
之前宮宴,見這位公主總是和顏悅色,溫語醇醇,不想其現在散發的瀟灑的氣度,不怒自威的氣勢令人心懾。說出來的話語,如刀似劍,犀利刻毒,讓人感覺著一種無形的威壓。
宗閣老雖站起,但仍微低著頭,房間裡一片沉默,但二人心中卻翻騰得厲害,都在可怕的沉默之中,凝聚著自己的力量。
“公主隻知臣下我收納賄賂,卻不知臣下為何要收。要讓我說,那便是君讓臣受賄,臣不得不受賄。”沉默間宗閣老開口了。
“大膽!”紹汋厲聲喝斷了他。
一陣風透過窗戶撲了進來,牆上的掛畫搖曳不定,書頁也揚起又落下,簌簌作響,房間內的空氣再度緊張了起來。
“公主,官場之事沒有秘密可言,臣為官數十載,仁這個字自古以來就存之於到,然而道理人人都懂,卻又有幾人能做到。”宗閣老望著風中微微翻開的書頁,繼續說道:“您沒參與過政事,大多時候也隻會在書齋裡捧著一本聖賢書,覺得天下不公,覺得聖上應該嫌惡我。但是臣敢肯定,臣現在做的事,雖對民無益,但對上有利。”
宗閣老把目光望向了紹汋,但紹汋卻把視線移向了窗外,來時天還是春日融融的,明明沒過一會兒,就起了風,把這京師籠罩了一片灰暗陰沉的色調。
見紹汋久久沒有言語,宗閣老深深透了一口氣:“公主您可知大小地方官員每年上貢,送的貢品價值幾何,頻率幾何,而他們的俸祿又是幾何。”
“上貢一事是父皇要求的嗎?”紹汋終於開了口。
“自然不是聖上主動提起,而且聖上往往是下麵送上來九件,他就要退回三件,隻留三分之二。但聖上向來喜愛古玩字畫,多次密信幾位近臣,好看職務,多覓幾件,不必惜價。公主如今出現在這間屋子觀賞此帖,臣猜測您與這家店應當是有些淵源的,您一打聽便可知從這藏珍閣出去的寶物也是不少。”宗閣老越說越激動,扶在桌沿的手捏得緊緊地微微發抖。
“咱們這位聖上,就這樣,麵子有了,裡子也有了。一人獨治,國因人病,醫人方能醫國。”
“一派胡言!”紹汋一口打斷了他的話。
“臣下憋的久了,隨便說說而已,殿下見諒。”說罷,宗閣老不再言聲,對著桌上的文稿沉思,良久,才籲一口氣道:“公主此番喚臣前來可是為了自救。你知道了聖上明為賜婚,暗為賜死,是嗎?”
紹汋心下暗自掂掇,不愧是多年來身居高位,執掌實權的內閣首輔,幾次對話還沒有展開,但你來我往間,他就已經猜到了她的真實意圖,她思考數日的籌謀,在他那裡一點既透。
“既然閣老已經猜到了,今日小女恰巧又碰上了您,也省得了之後費儘心思去找您,現在國因誰病姑且不論,父皇是有罪,但罪不全在父皇,閣老還是先想想如何活命罷。”紹汋臉微微揚起,沉吟著說道。
“求生難,求死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宗閣老拱手欠身,雙眼透露出的卻是老臣的孤獨與悲涼。
紹汋沒好氣地說:“您是享儘了榮華富貴,沒了幾年活頭,看淡了生死,但我可不想一進你宗家的門便成了寡婦。”
宗閣老卻從這話中聽出了轉機,從一開始他便有種今日見到這位公主並不是壞事的直覺。
“那公主可知如何破局?”他走向旁邊緩緩坐下來問道。
“破局之法並非沒有,隻是不知閣老是否舍得將這些年來積攢下來的人脈,地位,財富,通通舍棄,重頭來過。”紹汋雖是疑問語氣,但她知,宗閣老也知,答案隻有放棄二字。
短暫的沉默過後,宗閣老抬頭笑道:“你這小丫隻知我宗順胤,玩弄權勢,勾結黨員,貪汙受賄,以下犯上。卻不知老夫年少時也曾與汝陽王在亂世中征戰沙場,大殺四方。”
紹汋兩眼沉靜地望著窗外黑灰色的天空,陰沉沉的,半響:“小女怎能不知,閣老隨家父大大小小數百戰,少有敗績。多年前,您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您可舍得把剩下的這一個兒子也送到邊關。”
“太史公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小兒宗圳若能為國捐軀,必坦然受之。現如今南麵藩王蠢蠢欲動,邊北蠻人屢屢冒犯,隻是聖上一直尚未下定決心出兵北伐,若出兵,豈可無我小兒。”宗閣老這段話慷慨豪壯,恍惚間,紹汋好似也看到曾經父輩的英雄本色。
紹汋雙眼盯著他問道:“小侯爺從未上過戰場,天生富貴,閣老當真舍得讓他一頭紮進那十麵埋伏,四麵楚歌的邊北嗎。”
宗閣老不禁失笑:“公主一直追問,難不成是您不舍得我小兒。虧得公主點醒,不然臣至死也在這舒服窩中昏了頭。不滿公主,小兒除了經史子集,也是自小苦練武藝,有一身殺人的真功夫。如今內憂外患,天下浩劫將至,男兒不展風雲誌,倒是白白辜負了上天賦予的八尺身軀。”
紹汋搖頭,含含糊糊地道:“我有什麼舍不得的。”
待她回過神來,馬上又補了一句:“既如此,閣老就在家中靜候即可,不必主動做些什麼,小女承諾會保住宗氏一族姓名,隻是您可能要吃點苦頭了,免不了牢獄之災。”
宗閣老被紹汋說的目光熠熠“言必行,計必從,有勞公主安排了。”他現如今隻覺得一股熱烘烘的氣自丹田而上,種種在包裹在心頭。
紹汋再此前多日的鬱鬱,經過這一番下來也被洗去了不少。
“日後您上戰場後,小女必將日日夜夜為您與小侯爺祈福,願您斬將擎旗,立下戰功。”紹汋定定地望著宗閣老,輕聲而又誠摯地說道。
“多謝公主,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宗閣老再次跪了下去,深深地叩下了頭。心情由剛剛聽聞聖上起了殺心時的悲淒之心,化作了現在滿腔的感激之情與滿心的慷慨激昂。
“小主,您回來了。”平綠兒此時正在清理剛剛刮風落了滿滿樹葉的沿廊,聽到紹汋回來的動靜,連忙跑來。
紹汋邊走邊將祭侄文稿給她,囑咐道:“好生放好,不要被彆人瞧了去。”
“您放心小主。”平綠說著便要接過來,不料紹汋轉頭卻反了悔:“算了算了,今日在藏珍閣尚未好好觀摩,便見了宗閣老。可惜了這寶貝,我好生瞧瞧再放起來。”
見紹汋神色有些怏怏的,又聽見了宗閣老幾個字,平綠兒剛想開口詢問,便被雙紅使了眼色,壓了下來,隻是扶著紹汋進了裡屋。
紹汋因這幾日一根弦老是崩著睡眠不足,此刻又了卻了一樁心事,鬆了口氣後隻感覺疲憊至極。本來尋思著晚些出去碰上飯點還能吃點不同的,沒成想遇到了宗閣老,出了藏珍閣也沒了吃飯的心思。
幸虧平綠兒早就備著了,讓小廚房做了蓮蓉糕,紹汋就著茶水草草吃了幾塊,便困的不行,什麼都沒有力氣想了,唯一的念頭就是想好好睡一覺把精神頭都給補回來。
可躺在床上,四下巨靜,半點兒動靜沒有,她翻來覆去,確實睡不著了。
現如今雖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待黃經之安排妥當,宗氏一族就要去到邊北了,到了那時,與宗圳再見麵,就不知是何年月了。重活一世,步步籌謀,不過是將生離死彆變成老死不相往來罷了,紹汋轉頭看向那“祭侄文稿”,恍恍惚惚隻覺悲從中來。
紹汋閉上眼睛平躺著,卻控製不住留下眼淚,她睜開眼看著被淚水打濕的枕頭,望著窗外漸漸暗下的天空,這一世自醒來之後,憶起前世,日日耿耿於懷。
軟弱一旦開了個頭,放任情緒四處流淌了,便像滾雪球一般一發不可收拾。噩夢般的往事,總是會在她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瘋狂地湧入她的腦海,那個噩夢遙遠而又真實。
紹汋爬了起來,自己點上了蠟燭放在鏡前,對著搖曳不定的火光,她定定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淚光點點,眉如翠羽,肌似陽脂。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伸手,好像想把那一縷愁緒抹掉。
今日,這一世命運的骰子已經被重新投擲了,這一世的路會在哪裡,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