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汋起來看向窗外,天蒙蒙亮,心中的愁思將清晨的初陽籠上一層薄霧,時令雖入了春,卻也有一絲微微寒涼。
正這時,平綠兒端著核桃露推門進來:“小主,藏珍閣掌櫃的叫人來送話,請小主過去,說是前幾日剛收得了前朝大家真跡,問小主要不要過去看看,尋思先可著小主,旁的人都還沒敢說。”
紹汋接過湯勺,細細地吃著麵前的東西,沒有說話,像是在想什麼事情。屋裡一時間隻聽到勺碗輕碰的叮當聲響,待到吃完,紹汋隨意往軟榻上一靠,卻絲毫沒有起身更衣的意思。
看著平綠兒站在一旁著急又不敢開口的樣子,紹汋心下無奈,朝她笑著搖頭道:“你最好改改這個性子,什麼都寫在臉上了。咱們晚些時辰出門,趕上飯點,正好吃點不同的。”
平綠兒見紹汋說話語氣與前幾日不同,也有了心思吃東西,略微鬆了口氣。不知怎麼,小主自夢魘以來時常很凝重,看著一個地方發呆不止,但身上又感覺多了絲說不出來的灑脫。
紹汋又略睡了一會兒,方才起身梳妝,她起身走到梳妝台前,尾指懶懶地沾了一點胭脂,望著鏡中唇上的那抹朱紅,宛如血痕,看著越發刺眼,手指發了狠,硬硬刮去。也無了打扮的念頭,隻是讓平綠兒簡單地梳了發簪,隨意挑了件素色的衣裳。
“走吧”紹汋收拾妥當一邊說一邊站起像門口走去,儀態悠悠,衣袖也飄飄,像是九天神女下凡。
街上人來人往,天子腳下,京師一片繁華,紹汋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心中思索著黃經之這幾日奉命南下巡視,不知是否還順利。等他回來了,重活一世的打算才能說是剛剛開始。一旦開始,就沒有法子停下來了,到那時才算是真真的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不知道前路是福還是禍,春花已經敗了,敗了,但是日子總是要向前的。
“誒呦,小主子您可來了,小的一直擱這等您呢!”
藏珍閣掌櫃的徽商起家,獨獨愛好古玩,走南闖北間攢下了不少寶貝。因著前些年朝廷一直打仗,趕巧了天公也不作美,民間盜賊橫行。這掌櫃的就是在回京路上碰了賊人,險些喪命。幸得汝陽王恰巧路過相救,帶回京師,機遇巧合之下便在城中置辦下了這間藏珍閣。
因寶貝不少,而且掌櫃的家中祖祖輩輩與京師經商留下了不少人脈,再加上老板天南地北的總能覓得新寶貝。幾年間,這鋪子便成了京師有名的鋪子,京中大小官員權貴們經常光顧。
藏珍閣不僅出售,而且可典可當,由此官官交易的情形越發多了起來,紹汋也是因此才知曉京師中官場貪墨橫行,早已深入內髓。
掌櫃的得汝陽王相救一事,年份較久,又特意瞞著,京中少有人知,紹汋也是奶娘告知才知曉這一淵源。
汝陽王在世時,想著紹汋生母早逝,現在人們因著汝陽王,才對他這小閨女尊之敬之。可他過的可是拎著腦袋在刀尖舔血的日子,南征北戰,備不住哪天兒就戰死了。他便早早做著打算,讓奶娘在腦子裡記下了一份名單。
名單上大多是多年來隨他一起征戰的部下將領,還有他在京中的至交好友,以及像藏珍閣老板這樣被他恰巧就下後為他所用之人。人不在多貴在精,在名單上的人不過十餘人,但都是汝陽王的心腹,同他有著過命的交情,是紹汋走投無路之時可以倚仗的人。
紹汋為了掩人耳目,一向從後門進入,藏珍閣老板早早地就在後門口候著,一瞧見她,遠遠地便迎了上來。“主子,您可是不知曉,這次收到的可真真是傳世之作,前朝大家天下第二的行書,您可聽說過,現如今咱可是花了大價錢收回來了。”
聽到這裡紹汋不禁也吃了一驚,頓了下腳步,轉而又疾步走向屋內,邊走邊說:“可是祭侄文稿,這卷軸大元開朝時就已失傳,你是從何得來的,快帶我去瞧瞧。”紹汋的驚訝已經不能用一般來形容了,“這東西也彆告訴其他人了,給我留著,您出個價,可千萬彆透露半點風聲。”
祭侄文稿雖是草稿,但凝固在紙上的那位大家當時的肝腸寸斷,那種慘烈至極的心酸,紹汋年少時見到臨摹本時,就已感受到大家當時心情的極度悲憤,沒想到如今竟有幸能見得真跡。
“哪能告訴旁的人呢,咱收到了好營生,哪次不是第一時間就差人去給小主子您傳信了,連閣老說是今日過來,咱都沒透露一丁半點的消息。再說了,什麼價不價的,小主子您也不是外人,給咱留個本錢就行。在您懂的人看時天下第二行書,對咱來說左不過是高低一幅字畫罷了。”
掌櫃的一邊引著進門,一邊一句不停的說道。雖是心中敬著恩公,但本著親兄弟明算帳的態度,暗暗透著這貼在市麵上可是價值不菲的信息。
“懂行的人看來有萬金,但是放到我這櫃中啊,四兩輕重罷了。”
但紹汋心心念念的都是那祭侄文稿,旁的倒是一點都沒聽進去,就更彆說閣老二字了。
走進隔間,老板便從櫃中拿出了那卷軸,鋪平在紹汋麵前的桌子上。大約是已經輾轉了多年的緣故,紙張早已裂痕斑斑,掌櫃的廢了些力氣,尋人修複了一下。
這幅字寫得凝重,字字泣血,悲從中來,紹汋一時被震撼到,愣在桌前,忍不住彎腰低頭,想看個仔細。額前兩縷頭發落下,也沒發覺,立在那裡,心中不知想些什麼,久久沒有發聲。
直到被掌櫃的喚回神來。
掌櫃的悄聲挪到紹汋身邊,輕聲說道:“小主子,閣老來了,您看您是等他走了再出去,還是過會兒子咱帶您從樓上繞到後門出去。”
紹汋這時聽清老板的話:“閣老,宗閣老嗎?怎麼不早說他也過來。”
“主子可是冤枉小的了,咱還沒進門就和您說了,您可能急著看這帖子,沒聽進去罷。”掌櫃的連忙解釋。
“閣老來多久了,自己來的嗎?”紹汋走到走到窗子旁,雙目緊鎖,看向外麵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
“剛過來,正在外頭瞧著筆洗呢。”掌櫃的見紹汋蹙眉在出神,也不敢多說什麼,悄然退至一旁。
“雙紅,去把閣老請進來罷,就說小女在此恭候閣老。”紹汋沒有回頭,半響歎了口氣,但好似想明白了什麼,便吩咐了雙紅。
老板從剛剛就在旁猜測這小主子在琢磨些什麼,聽到這個吩咐,更是不解。在一旁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瞪大了雙眼。
雙紅也是不解,卻也應了下來,隨即轉身就走出了隔間。
過了不一會,紹汋聽到了外麵走廊上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她知道必定是閣老來了,心微微一跳,這步踏出去,就容不得她回頭了。
門開的刹那,宗閣老入內看見窗前的背影,立馬就要行禮。卻被紹汋攔下:“宗閣老不必多禮,小女也是恰巧得知閣老今日也在這店內,想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邀閣老來看一下近來剛收到的文稿罷了。耽誤了您,還望不要見怪。”
皇室女子少見外臣,宗閣老也隻是在宮宴上寥寥幾次見過這位當今聖上捧在手心的公主,對她的了解也隻不過是眾人皆歎的自小機敏聰慧,是不可多得的才女。
如今,卡在賜婚的關頭,卻喚他見麵,不知道這位公主在想些什麼,見慣了大場麵的閣老卻也犯起了嘀咕。
“閣老看這”紹汋指了一下桌子,隨即又轉身看了一眼掌櫃的與雙紅,掌櫃的向來人精,看到紹汋瞥的那一眼後邊諂媚地朝閣老和紹汋哈腰,邊連連告退:“小的就不打攪二位貴人了,有事您們吩咐就行,小的就在外頭候著。”
雙紅和老板退了出去,房間獨留二人,四周都安靜了下來。
宗閣老視線順著紹汋的動作看過去,不禁暗自驚訝,想不出這位公主的用意:“臣眼拙,不知這可是那位的祭侄文稿,天下第二行書。”
“閣老好眼力,前朝邊北戰亂,邊關被叛軍攻陷,那位大家家中被害三十餘口,他在悲憤交加之際寫下了此書。”
紹汋抬頭繼而說道:“不知閣老是否曾想過如若一日宗氏一族,像如此一般父陷子死,巢卿卵覆是怎樣一番場景與心情。”
說罷眼睛定定的看向宗閣老。
“臣不懂,請公主提示。”宗閣老心中一驚,愈發訝然,但冥冥之中有種此番前來未必是壞事的直覺。
紹汋也沒有拐彎抹角,慢慢轉向他,嚴肅地說:“這世上最精明者,莫過於當今聖上。閣老,小侯爺,我,無非都是棋子,日後也會是棄子罷了。”
“宗閣老可曾細想過父皇為何會賜婚,若沒有,不妨現在猜想一下。”四下一片死寂,紹汋想起前世她聽說的宗氏一族最後的慘狀,背後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賜婚之後,小兒就隻剩名義上的爵位,不能做官,不能帶兵,不能科考,聖上以此來牽製我宗氏一族。”宗閣老想了下,又說:“武則天,重用狄仁傑,但並沒有放棄來俊臣。嘉靖雖偏袒嚴黨,但仍然重用海瑞。為人君者,包括當今聖上,都是希望滿朝文武可以相輔相成,卻又相克相製,用這樣來取得朝野的平衡。”
“就隻是如此嗎?”紹汋緩緩抬眼望向他,一雙明眸,仿佛帶有利劍刺向宗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