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外天色漸明,秋雨瀝瀝。
淩月不知道自己何時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睡著了。
乍聞窗外一陣馬蹄聲漸近,淩月費力地撐開眼皮。
雲飛翼正湊在窗欞旁,眸光往外遙遙望著來人,他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交織著欣喜與失落。雲飛翼倏地關上窗,大步邁到淩月身前,便要扶她起身。
興許是昨夜失血過多,他自己發瘋又刺傷胸口刺激了蠱毒,雲飛翼的體力仍未恢複,竟是沒能將淩月拉起身來。他隨著淩月下墜的力度,兩人一同跌倒在地。
雲飛翼似乎有些氣惱,動作也明顯慌亂。
屋外的馬蹄聲停了,有人翻身下馬,腳步飛快,淩月能聽見那輕盈的步履聲在宅子大門前停住。
雲飛翼從地上爬起,不再理會淩月,匆匆離開了廳堂,繞到宅子的後門沒了蹤跡。
淩月嘗試著站起身來,踉蹌了幾步,撞上廳堂中間的紫檀木方桌,額角重重磕在桌腿上,疼得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廳堂的門被人從外麵推開,淩月撐起上半身,看清了來人。雲飛翼怎麼又回來了?
“你感覺如何?”
來人快步進屋,頎長身形微微前傾,扶著淩月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了。
淩月的眸光落在那人臉上,雨水順著他麵頰滑落,眼睫上沾了細微的雨珠。
這人像雲飛翼,卻不是雲飛翼。
淩月在木椅上坐穩,視線不離來人,“你是……雲飛翎?”
她想起雲飛翼曾提及的家中小妹---翎兒。
雲飛翎右眼眼尾點一米粒大小黑痣,身量較雲飛翼再高些。
雲飛翎麵上閃過一絲訝異,又倏爾恢複平和,“雲飛翼同你提過?”
“嗯。”淩月應了一聲,倏地鬆了一口氣,此人不是雲飛翼。
雲飛翎沒再接茬,視線落在淩月的脖子上,那裡有一條細長的猩紅色細線,他微微蹙了眉。又轉身出了廳堂,“你先在這裡稍作歇息,我出去一趟。”
淩月不及多問,身體的虛弱迫使她在木椅上斜靠著閉目養神。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簷外傳來馬車軋軋的動靜。
雲飛翎推門進屋,傾身扶住淩月的肩膀,“我租了一輛馬車,帶你回淩州大營。”
淩月借著雲飛翎的力道站起身,她的動作倏爾頓住,眸光落在雲飛翎身上,正疑惑對方對自己的了解。
雲飛翎似察覺到淩月的視線,一麵攙扶她往外走,解釋得簡潔明了,“我識得靈慧師太。”
淩月聞言回過味來,雲飛翎便是靈慧師太那位略懂蠱毒的友人。難怪雲飛翼在淨慈寺以及後來與她相處的時日,都以本來麵目示人。
二人上了馬車,雲飛翎為淩月把了脈,旋即示意車夫啟程。
“雲飛翼是我兄長,我們是雙生子。”雲飛翎的目光停留在對麵的淩月臉上,神色間倏爾染上幾分愧疚。
“我兄長他,離家已有十餘年,我……代他向你道歉。”
淩月怔怔望著他,微微搖頭,“你救了我。”
雲飛翼抬眼看她,似是有些詫異,卻也沒再開口。
馬車一路緩緩駛向淩州,途中淅淅瀝瀝落起細雨,秋雨掃過山道。時光一晃,已是五日後。
馬車門簾掀開,淩州城門映入眼簾。
出入城門的勘查愈發嚴格,路人行色匆匆,城門守衛麵色肅然,卻非搜尋那名逃走的黔朝質子。
走到近處,雲飛翎開口探詢:“軍爺,淩州城內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那城門守衛掀起眼皮,上下打量著雲飛翎,麵色稍緩和了些,回道:“黔朝軍數日前偷襲了淩州大營。”遂又將視線轉向淩月身上,神情倏地又嚴肅起來,忙招手叫來旁的另一守衛,二人低聲交談幾句,一齊湊到淩月跟前又一通盤問,這才揮手放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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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淩州大營門口停穩,便聞軍營裡有痛苦的呻-吟傳來,打眼往裡一瞧,顧檸正領著幾名守將清理營地。
淩州大營被火燎過,營地餘留灰燼殘骸,空氣中尚餘淺淡的煙味。
營帳毀了一片,有傷員在營帳外躺著,身下鋪了一塊草席,老軍醫同阿蘭在旁來回忙碌。
顧檸招呼著身後守將,不經意的一抬眼,瞧見了正往營帳裡走來的淩月同雲飛翎。
雲飛翎上前,開口探詢:“顧副將,軍營裡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一貫言笑於色的顧檸卻是垂了頭,聲線哽咽,“前日,黔朝軍中的傀儡偷襲軍營。”顧檸抬手抹了眼角,“將軍帶我們追擊,我……我過於冒進,被一個傀儡掀下馬匹,險些喪命。將軍削斷了那傀儡的脖子,卻被身後的兩個傀儡拽下山崖。”
他抬眼看來,眼皮泛紅,“我們尋到將軍時,他已被傀儡咬傷,腿腳不能動彈,老軍醫說……恐有餘毒留在體內。”
淩月心下一驚,聲線略微發顫,連忙問道:“那將軍現在營帳嗎?”見顧檸點頭,她便匆匆朝江淩安的營帳跑去。
“將軍,您可還好?”淩月指了指江淩安露在被褥外的右腿。
江淩安掃了一眼自己的右腿膝蓋處,“無礙,暫時動不了。”
淩月聞言,微微向前傾身,一隻手掀起他的袍擺。江淩安“哎”了一聲,抬手遮擋,似要退開。
白色長褲下,江淩安右膝處裹著厚厚一層紗布,浸出淅瀝的烏黑血絲,周圍皮膚青黑一片。
淩月望著江淩安腿上的其餘幾處傷口,一條腿布滿紅痕紫印,頗為刺眼。她的眼眶漸漸泛紅,幾滴眼淚倏地滾落,滴在江淩安身前的外袍上,暈染開來。
時隔一年,江淩安再次瞧見淩月落淚,不禁失笑,抬手輕撫她的頭頂,感慨道:“一年了,一點也沒長進。”
淩月聽了這話,眼淚決堤一般。江淩安無奈,隻得低聲安撫。
“砰——碰——碰。”營帳外倏地響起幾聲物體撞擊地麵的沉悶聲響。
江淩安便要起身,淩月忙扶著他站穩身形,打開營帳門。
一個身著天青色圓領長衫的陌生麵孔映入眼簾,他身上長衫的領口處繡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蘭花,唇邊湊著一支豎笛,笛聲悠揚。他身後幾個幼童神情木訥,卻動作統一,與軍營中的將士鬥得正酣。
淩月與江淩安方才聞得的正是幾名將士被摔倒在地時發出來的動靜。
那些幼童身形同淩月相當,正是黔朝軍中的傀儡。
“將軍,你殺我數名傀儡,是時候還債了。”那吹笛人將豎笛抽離唇邊,麵露慍色,眸光死死盯著江淩安。幾個傀儡隨之頓住動作。
江淩安將淩月護在身後,那條傷腿使不上力,身形略顯佝僂,如墨長發鋪散在肩背,麵色冷冽,“黔朝軍決定偷襲的時候,就應當考慮會有何下場。”
那吹笛人像是被這話激怒,麵上慍色更濃,不再作爭口舌之爭,伸手從腰間取出一支豎笛,湊在唇邊吹響。
笛聲一響,那人倏地退開數步,飛身掠上軍營旁的一個參天櫟樹,遙遙指揮那幾個傀儡。
豎笛奏出的音律並非常見的旋律,淩月卻覺得自己曾在某個地方聽過,甚至不止一遍,聲聲如烙印,刻骨銘心。
那吹笛人不容淩月細想,笛聲倏爾悠揚激昂。他身後那幾個傀儡一齊仰起頭長嘯,猛地發起進攻。
傀儡身形一動,周圍將士立刻圍攏,刀槍齊出,紛紛刺向傀儡。有的刺中傀儡軀乾,有的砍在肩膀、手臂、大腿等處,然而這些攻擊似乎對傀儡毫無作用,卻是催生了傀儡的暴戾之氣。
那些傀儡雙眼泛白,瞳仁幾乎難以辨清,力大如牛。它們倏地齊齊抬手,動作統一,將刺來的刀槍儘數抓住,隨即紛紛發出尖銳的長嘯。十數名將士被傀儡的巨力生生摔倒在地,"砰砰砰"的撞擊聲接連響起,淩州大營頓時哀嚎四起,滿目狼藉。
江淩安抽出腰間長劍,刺向一個近身的傀儡胸口,那被刺中的傀儡竟是感覺不到疼痛,長劍穿身而過,傀儡直直往前逼近,招招斃命,雙手鐵鉗一般掐住江淩安的脖子。
淩月被江淩安護在身後,此刻她看準那傀儡立足的方位,倏地縱身越過江淩安,飛快擰住那傀儡的頭,整個身體猛然向上帶著那傀儡騰空而起,彈指功夫掠至軍營外一棵大樹頂端。未及站穩身形,她猛地將傀儡往下一擲,那傀儡早已身首異處,滾落在滿是狼藉的軍營地麵上。
那吹笛人見狀,唇邊豎笛倏爾失去了聲音,他嘴唇微張,怔在原地,視線釘在淩月身上,開口詢問:“你是什麼東西?”
那幾個正在打鬥的傀儡也隨之頓住動作。
原來這些傀儡須得聽從那人豎笛奏響的音律才能做出相應的動作,倘若笛聲停下,傀儡便也喪失行動能力,毫無攻擊性。
唯有練蠱者操控,傀儡方可行動。
那吹笛人回過神來,將目光從淩月身上收回,轉而看向江淩安,“未曾想到,榮朝軍中竟還有此等武器。”
一語方落,豎笛音律倏地奏響,那幾個僵化的傀儡本就距離淩月二人僅幾步之遙,此刻猶如被點燃的煙火,猛然炸開,紛紛撲來。
江淩安情急之下欲拉上淩月閃身躲避,一隻手伸出去卻撲了空,淩月早已撲上前去同幾名傀儡撕咬作一團。
江淩安的一條傷腿成了累贅,他逃脫不及,隻能堪堪抵住一個傀儡伸到眼前的雙手,不被對方拗斷頸骨。
那吹笛人唇邊的豎笛音律愈發急促而高亢,傀儡的速度也驟然隨之加快。
淩月逐漸感到有些吃力,難以招架,那吹笛人奏響的音律在她耳畔回蕩,久久不散。淩月腦海中反複回想起西山上那處監牢裡,也常吹奏這樣的旋律,雖不能控製自己的神誌,卻會催生她的暴戾。
淩月正值被那豎笛音律刺激的頭昏腦脹,倏爾感覺到脖頸上有異樣,鎖骨處那條細長的傷疤上細細密密蔓延開噬骨的痛楚,似有東西在她體內肆意生長,仿佛要撕裂開那一處細膩的皮膚,破土而出。
“啊……”
一聲淒厲尖叫刺破長空,聞之似獸非獸,痛極難耐。
江淩安聽見動靜,抬眼望去,隻見淩月麵露猙獰,原本明媚清亮的雙眸,此刻隻剩下兩片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