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九)(1 / 1)

聞君不識月 一行貳叁 4663 字 6個月前

建安十二年,七月十四日,義州。

窗欞微敞,簷外,溪流潺潺。

淩月被縛在一張木椅上,她麵向窗外,雙眸空洞,望著簷外啾鳴的幾隻白鴿。

距離她來到義州雲飛翼的這處宅子,已經過去一年又五日。數著時日,她被囚禁在此地長達半年。

自她那日識破雲飛翼便是沁蘭山莊莊主,對方又對著她好一頓冷嘲熱諷,便再也沒能得過自由。

雲飛翼每日按時給她供應的吃食,是自己身上的新鮮血液,她蠱毒發作之際的痛苦稍得緩解,卻又能困住她。

倘若碰上雲飛翼心情愉悅,也會將淩月抱上一方輪椅,推她到宅子外的小徑散步。花香四徑,蟲鳥啼鳴。

在義州的這些時日,淩月得知父王母後的死因自己而起,她困於這方宅子裡心神不振,幾欲喪失求生的念想。

身體疲乏,思緒漸沉,不得否認,父王雖是那始作俑者,卻也是她最敬愛的親人。

母後是否也對蠱毒之事知情?

淩月心中溢滿絕望,求生的念頭微弱。

但在得知如今黔朝王庭的掌權者已然成為第二任黔寧王後,她又不想死了。

哪怕父王不配她為他報仇,她還有母後。還有那些已經淪為傀儡或即將淪為傀儡的無辜之人。

若不讓這蠱毒之術消失殆儘,黔朝百姓,乃至天下百姓,將永無寧日。

她竟是不知,自己的父王、王叔,竟然都會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罔顧他人性命。

“雲飛翼,雲飛翼也不能活了。”淩月思忖道:“隻要有他在這世上一日,死了一個黔寧王,還會有千千萬萬個黔成王出現。”

簷外漸起細微風聲,淩月心中暗暗起了打算,她不能就這般被雲飛翼束縛住,囚禁於此。

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

柳枝上的白鴿撲騰嬉戲,柳樹下溪流緩緩湧動,勁風忽起,打亂這一幕寧靜。

淩月被縛住的雙手在身後微微抽動,手腕旋轉處紅痕觸目。如玉眼眸輕闔,又倏爾睜開,宛若星辰閃爍,眸中光澤靈動。

雲飛翼到底是看錯了她。

天色漸暗,窗外月光鋪灑,在窗欞上起了點點光輝。一陣疾風倏地掠起,卷進屋來一個人影,於瞬息之間落在淩月麵前。

雲飛翼每日這個時辰都會前來探望淩月,一日三餐,不曾苛待。

仿佛他當真是一個因愛生恨、又愛而不得的可憐之人。

若是忽略淩月這副麵貌,和如今的處境。

淩月眸色無光,宛如失了魂魄,徒留一具空殼在這荒涼人間徘徊。

雲飛翼俯身查看淩月臉色,神色間染上疑雲,他知道淩月此刻這般狀態,正是蠱毒發作前的征兆。

“可是……”雲飛翼一隻手握著折扇,有節奏般輕敲著另一隻手心,那是他新換的一把折扇,扇麵上墨香殘留。

今日距離推算中淩月毒發之日尚早了五日,雖說以往也有過提前或是延後,但五日……

雲飛翼倏地收起折扇,彆在腰間,他湊到淩月麵前,稍微俯身,便聞她呼吸間停頓綿長,氣息也漸而沉重,他複又退開幾步。拉過一張木椅坐下,靜待淩月毒發。

可是他等了許久,已經過去一個時辰,淩月也隻是一副將將出現蠱毒發作之前的征兆,並沒有進一步的跡象。

雲飛翼挪動木椅,湊近了與淩月相對而坐,似要探究這其中的細微反應,低聲道:“莫非我的血讓她發生了我並不知情的變化?按理說,煉製蠱毒的人可以控製蠱毒本身,也可以用血液緩解中蠱者的痛苦,進而令其上-癮,再無法恢複正常之身。”

雲飛翼歪著腦袋,左手撐在膝蓋上,右手托著臉頰,修長手指在臉側輕點,耐性而安靜地等待著,猶如荒野中的孤狼按捺住心中急色,等待獵物上鉤。

已至醜時,夜風漸起,輕拂窗欞,撲了涼氣進屋。

淩月維持身形不動,仿佛凝固,隻餘清淺呼吸起伏。夜鴉鳴啼,已經過去三個時辰,雲飛翼隻覺眸中乾澀,睡意洶湧襲來。

淩月倏地動了一下,一直低垂著的頭猛然抬起,雙眸猩紅,直直地盯著雲飛翼。

雲飛翼知道,下一刻淩月便要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已經吃過一次虧,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縛住了她的手腳,待她失控之際……

淩月倏爾猛烈掙紮,連同椅子摔倒在地上,伴隨著形似獸類的嘶鳴,連帶著人一起撞翻了雲飛翼身下的椅子。

雲飛翼何曾預料到此番場景,他連滾帶爬才站起身,使了全力把淩月並著椅子扶起。折騰出一身細汗。

再看淩月,已然微張著嘴,雙眼泛白,渾身猛烈抽搐。

雲飛翼知道時機到了,他撩起一截袖子,將布滿咬痕的修長手腕湊到淩月唇齒間。

淩月先是微怔了片刻,遂又像嗅到食物的氣息,倏爾偏頭,一口叼住那截白皙中帶著各色疤痕的手腕,仿佛繈褓中嬰兒尋到母親的乳-汁。

鮮血汩汩湧進淩月口腔,一時吞咽不及,溢出嘴角順著下巴滴落,她身上穿著的那身天青色圓領長衫被染紅了一大片,領口處繡著的那朵含苞欲放的蘭花已經變成“血蘭”。

雲飛翼很享受這種時刻,因為這意味著,他對淩月的掌控更牢固了幾分,他傾力創造出來的“病人”、他最滿意的“病人”,接近完美。

忽聞一聲夜鴉啼鳴,冷風灌窗而入,雲飛翼露出的那截手腕寒毛立起,未及他作出反應,淩月已經倏地向他撲來。

這是淩月第一次主動吞咽雲飛翼的血液,若要早日擺脫這方囚禁之地,隻能拚死一搏。

淩月此刻毅然拋卻心中顧及,雙手死死扣住對方脖子,像是要將雲飛翼脖子一口咬斷。

待她感覺到雲飛翼似乎因失血過多而喪失氣力,身體軟綿,她才順著他掙紮的力道鬆開齒關,跌倒在地。牙齒酸軟,還隱約發疼。

雲飛翼幾近脫力,一隻手緊緊捂住脖頸傷口,口中咳嗽連連,他踉蹌著站起身,還不忘湊近淩月,微微俯身打量對方。

他鬆了口氣,確定淩月已經進入蠱毒發作、又嗜血饜足後的昏睡狀態,轉身要拿藥箱處理脖子上被淩月咬傷的地方。

淩月卻又詐屍一般,自地上一躍而起,將雲飛翼俯麵撲倒在地。

淩月手中握著的正是雲飛翼用來縛住自己雙手的絲繩,她摸索著旋轉數日,終得解脫。她將絲繩套牢在雲飛翼兩隻手腕上,綁成死結,再猛地拽住雲飛翼一隻肩膀,把他翻了個身,麵朝上對著自己。

“我母後怎麼死的?”淩月一雙眼眸如溪水明澈,卻不見溫度。

雲飛翼氣息虛弱,“噗哧”笑出聲來,笑聲中帶著“嗬嗬”氣喘聲,“你裝神弄鬼弄這麼一出,就為了問這個?”

“哈哈哈……”因著脖頸咬傷處的疼痛,因著不間隙的大笑,他在地上蜷作一團。

“你殺了我,你殺了拎著我的頭去見黔成王,他會告訴你。哈哈哈……”雲飛翼聲音淒厲。

聽到這裡,淩月哪裡還不明白自己的父王母後因何而死,為誰所殺。

正如雲飛翼所說,他本是與她父王狼狽為奸,因著看上淩月作為他心儀的“病人”,便夥同她四王叔設計害死父王母後,卻對外稱因感風寒引發舊疾。

黔朝王庭當時的內亂是真是假,她無從得知,暫時也無從追究。

淩月眸噙霜雪,俯視雲飛翼,“為何是那個時候?你明明很早就見過我,為何要等到十三年後?”

“因為呀,你那位四王叔年紀尚輕,並未生出篡位之意,若不是我稍加引導……”

雲飛翼在地上輕微動了下,蹭著地磚挪動,靠牆而坐。

“我不想再等了,我從十五歲,等到三十三歲,你可知道這有多煎熬?明知道有個天賦異稟的‘病人’就在身邊,卻久久不能得手。”

他被咬了脖子,又連續說了太多話,接連抽了幾口長氣,仿佛要氣絕一般。

“雖說你父王給過我幾個略有天賦的‘病人’,用著也算趁手,可我後來見了你,便知他們通通不如你。”

淩月聞他這番言辭,心中寒意漸濃。每每和雲飛翼多言幾句,便會對父王曾經所為了解更深。

心中愧疚也愈發強烈。

雲飛翼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伸手在腰間摸索,似是拉扯到了脖子上的傷口,發出輕微“嘶”聲。

淩月察覺到雲飛翼的動作,視線落在他腰間那隻手上。雲飛翼摸索出一把匕首,淩月未及反應,他便將匕首直直紮進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就在雲飛翼將匕首刺進皮肉裡的一霎,淩月心尖上陡然湧起一陣針刺般的劇痛,細細密密,蔓延至全身。

那種曾經體會過無數次的被蟲蟻啃噬皮肉骨血的痛處陣陣襲來,淩月渾身氣力衰竭,癱軟在地。她臉色煞白,意識尚餘幾分清醒,思若飄絮,“你做了什麼?”

雲飛翼抽出刺進心口的匕首扔在地上,緩緩爬起身來,踉蹌著步子朝淩月走來,“你可知,何為畜蠱?”

淩月仿佛被抽乾了力氣,氣若遊絲,輕輕搖了頭。

“古書有雲,畜蠱,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種蟲,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器中,令自相啖,餘一種存者留之,蛇則曰蛇蠱,虱則曰虱蠱,行以殺人。”(注)

說起自己擅長的事物,雲飛翼於虛弱中亦是頭頭是道。

“你我,便是這‘器’。”

-

建安十二年,七月十五日。

淩州,淩州大營。

顧檸:“將軍,前日您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今早剛回來,黔朝軍隊近日並無異動,但一直在暗中監視我軍動作……”

“將軍!將軍……”老軍醫氣喘籲籲,須發皆亂,馬車尚且堪堪停穩,他便掀簾躍下,幸而生得一副矯健體魄。

老軍醫一路於軍營中疾行,至江淩安營帳前,還跌了一跤。

顧檸聞言,收了話頭,走出營帳把趴地上的老軍醫扶起身。

“老軍醫,您老人家今日怎麼如此不穩重。”顧檸一張圓臉堆著笑,左邊臉頰的梨渦隨之擠成一條線。待看清老軍醫慌亂的神色,旋即收起玩笑,麵色嚴肅起來。

江淩安邁出營帳,“老軍醫,何事如此著急?”

老軍醫方才站穩身形,把遮擋視線的幾縷銀白發絲捋至耳後,將今日在四方醫館遇著靈慧師太,與她提及淩月隨她前往淨慈寺一事,並著之前的種種細節一並道來。

聽到最後,顧檸已是滿目驚異。

江淩安沉吟不語,陷入了沉思。一年前,驚雲山莊探得消息:大榮當初派往黔朝接質子的使團遇害實則是黔成王所為。

黔朝質子臨出發前逃走,黔成王恐難與大榮交代,便殺了使團的人,佯作在途中遇襲的假象。

大榮與黔朝的關係雖日漸緊張,卻也各有顧慮。大榮忌憚黔朝軍中的傀儡,黔成王因朝政不穩,不宜征戰。

江淩安心中浮起一絲不安,此事必有蹊蹺,淩月當真隻是一個毫無背景的流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