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月脖子上那條猩紅色細線逐漸變寬,倏地裂開成一條豁口,正像她每次蠱毒發作之際那般,傷口幽深,卻不見鮮血。
那吹笛人瞳孔中倒映著淩月那非人的麵色,奏響的旋律急促而悠長,眼看淩月飛身掠到眼前,卻不及躲避。
淩月那雙初現修長的手指死死鎖住那吹笛人的脖頸,迫使他無力再吹響笛音,那吹笛人倏地開始抽長氣,四肢不自覺地掙紮,雙手下意識地抓向淩月的手腕,試圖擺脫束縛。很快,吹笛人的視線逐漸模糊,眼前的淩月變得不再清晰,身體也無力地癱軟下去。
餘下幾名傀儡失了操控者吹奏的旋律,紛紛低垂著頭,雙手僵硬地懸在身側,宛如被霜雪凝固一般不得動彈。
先前被狠狠摔倒在地的將士們這才得以脫身,顧檸爬起身來,大步跑到江淩安跟前,請示道:“將軍,這些傀儡,要如何處置?”
淩月扔掉那吹笛人後,縱身躍下橡樹,折返回營地,距離那些僵化的傀儡幾步之遙。她抬眸仔細望著那些失去行動能力的傀儡,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參雜著悲傷、憐憫、惋惜,以及——感同身受。
淩月泛白的雙瞳尚未恢複常態,脖頸上鎖骨處那條裂開的傷口未及愈合,尚餘一條一指寬的細長口子,她回頭看向江淩安佝僂著身形的位置。
四周靜默一片,不聞人聲。圍在一旁的將士們紛紛側目,眼中充滿戒備,皆是一臉怔愣,仿佛淩月如同方才嗜殺的傀儡一般。
淩月眸光睡下,轉身行至江淩安身側,怔怔望著他,慘白的雙眸瞧不出任何情緒。
江淩安的脖頸上那處被淩月發狠咬過的皮膚依然可見點點淺褐色的瘢痕,周圍儘是方才被那傀儡掐出來的青紫印記。
淩月微微蹙了眉,朝江淩安靠得稍微近了些,她伸出手去,即將靠近江淩安的脖子時,又倏地頓住,抽回手來。
江淩安不及顧及淩月此刻的所行所思,吩咐顧檸將那幾名動彈不得的傀儡放火燒儘,以免留下後患。
淩月聞言,心下慌亂,猛地抓住江淩安的胳膊,語氣急促,“不……不……”那些傀儡是她的同類,和她一樣身中蠱毒,才會變成這副模樣,淪為軍中的戰爭武器。她清楚,那些傀儡如她一樣,並非自願,如何能燒死他們?
江淩安未及開口,雲飛翎走到二人跟前,他滿身泥汙,白皙麵龐印上幾枚指痕,有鮮紅血絲浸出,他似乎知曉淩月心中所慮。
“淩月,那些傀儡是死物,無法恢複正常人身,即便有蠱毒高手在此,也無力回天,若是留著,卻會繼續淪為禍害。”
淩月聽了這話,眼淚如決堤,淚珠順著麵頰滾落,口中發出痛苦的嗚咽。
江淩安見狀,強撐著傷痛的軀體挪動幾步,便要開口安撫。
“淩月……”一語未了,江淩安重重向前撲來。
雲飛翎手快,連忙接住。周圍將士皆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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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營內四處掌燈,守夜的將士的數量肉眼可見增加了幾倍。
江淩安在營帳內沉沉昏睡著。
淩月坐在床前,雲飛翎拆開江淩安右膝處的紗布,正給他清洗傷口,烏黑血液順著膝蓋往下淌。
經過剛才的戰鬥,江淩安身上的傷口變得更多更深。
雲飛翎施針給淩月調養,又喂了些隨身帶的藥丸,淩月早已恢複神誌。
“將軍也會中蠱毒嗎?”淩月心中焦慮,抬眼望著雲飛翎。
雲飛翎細心包紮傷口,動作熟稔,“不會。傀儡是死物,不會感染到人身上。”
淩月倏地想起白日裡那吹笛人聲音凜然,“你是什麼東西?”
你是個什麼東西?
淩月從對方這句話中得到一個消息:雲飛翼並未向黔朝眾人透露她的身份。
至少,今日那名奉命於黔朝軍隊的沁蘭山莊成員對此並不知情。
淩月從中猜測雲飛翼並不在意前朝王庭的死活,僅僅是癡迷於煉製蠱毒。
她曾輕信雲飛翼,卻栽了個大跟頭。常人吃了虧會長記性,從中吸取教訓,淩月自認為她算得上一個正常人。
淩月想及雲飛翼,遂收回思緒,傾身湊近了看雲飛翎包紮傷口,眸光似能穿透夜色,“雲飛翎,你也煉製蠱毒嗎?”
雲飛翎聞言,手中的動作頓了片刻,旋即將紗布打了個活扣,偏過頭注視淩月,“不曾。我,我自小熱愛習醫。但……”他似乎想要繼續說些什麼,卻在唇邊輕輕止住,轉而換了話題,“你放心,將軍不會被感染,回去歇著吧。”
淩月輕輕搖頭,“我在這裡守著,你回去吧。”
雲飛翎不再多勸,轉身出了營帳。
淩月又將視線落在江淩安露在被褥外的膝蓋上,心下思慮方才雲飛翎說的話。
今日那些傀儡沒有自主意識,所以是死物,很大概率是用死人煉製,如她這般神誌清明的應當算得活物。
淩月思忖道:活物不受人操控,煉製來作何用處?
雲飛翼曾說他和淩月都是煉製蠱毒的容器,從字麵意思來看,煉製蠱毒的人將眾多蠱蟲放入活人體內,令其自相殘殺,最後存活下來的那隻便留存在人的身體內,將人當作容器。
江淩安在床上動了一下,眼角餘光掃到坐在床邊的淩月,麵色微怔,“淩月?怎麼不回營帳睡覺?”
淩月回過神來,微微搖頭,湊到江淩安麵前,低聲道:“我擔心你會被傀儡身上的蠱毒感染,變得和他們一樣。可雲飛翎說傀儡是死物,你不會被感染。我還是不太放心,想親眼看你醒過來。”
江淩安聽她說完,麵色平和,寬慰道:“我沒事,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淩月聽了,不便再作停留,遂轉身便要出去營帳。
誰知江淩安在身後似又想起了什麼,斟酌著字詞,叫住她,“淩月,你可願同我說說在義州的事?”
淩月心頭一緊,腳步頓時停下,她心下清楚江淩安終究會問起這件事。她本該主動告知,卻苦於不知如何開口,又擔心暴露自己的身份。
淩月僵硬地轉過身,眸中閃爍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遲疑片刻,她將視線虛虛落在在江淩安那張略帶病氣的臉上。
江淩安眼神清明,淩月被他看得心裡發虛。
是江淩安將她帶回淩州大營,視她如親閨女一般細致入微。
然淩月心中明了,她和江淩安是兩個對立麵,她是黔朝送往榮朝的質子。因她私下逃走,榮朝使團眾人儘數喪命,兩國之間嫌隙更深。
近日來淩州大營屢遭偷襲,淩月不敢否認與她無關。
淩月意識到自己內心的矛盾,她愧疚於這一切因她而起,然自己也是深陷其中的受害者,心中難免覺得委屈。
淩月微微垂著頭,隻留頭頂一個發髻對著江淩安,聲音細如蟬翼,“我其實……”
她差點就要將自己不便言明的身份宣之於口,然又及時止住,話在唇齒間轉了個彎,變了味,“那個帶我去義州的人,便是沁蘭山莊莊主——為黔朝軍煉製傀儡的人。他說我本是他煉製的傀儡,卻打傷他逃走了。”
淩月稍稍抬起頭,打量江淩安,察覺到對方臉上的神色未變,除卻病容,並沒有她害怕看到的情緒。她繼續道:“可是我並不記得這些,我不相信他,但我身上確實有蠱毒,這又很矛盾。”
前些時日,江淩安從雲飛翎口中得知雲飛翼的身份,這二人正是驚雲山莊莊主雲鶴祥的那對孿生子,雙雙因故離家數年,與雲鶴祥再無來往。此事在昀京城內常被茶肆酒樓裡的客人當作談資。
然雲飛翼在黔朝軍中煉製傀儡一事,卻是聞所未聞。想必雲鶴祥老先生亦是對此毫不知情,不然早已親自上門清理門戶了。
“將軍。”顧檸在營帳外輕聲喊道。
淩月起身,上前將營帳門拉開。
顧檸跨進帳內,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函,語速飛快,“將軍,京城來的加急信。”
京城發往各地駐軍的加急信函,通常分為四類。信筒上綁有緞帶,顏色分彆代表不同的內容:黃色代表天子令;白色用於朝中發生的重要事務,需優先處理;黑色指軍務;紅色則標示加急軍務,諸如有人起兵造反、外敵入侵之類。
顧檸手中握著的便是一個紅標信筒。
江淩安像是被那抹紅色刺痛了雙眸,一時忘了自己右腿上的傷,倏地起身從床上躍下,直直往前撲了過來。
淩月同顧檸二人皆是一驚,雙雙迅速擁上前去扶穩江淩安,才堪堪沒讓他直接摔倒在地上。
江淩安接過信筒時手指微微發顫,手背上青筋微凸,他就那樣立於營帳正中央的位置,怔怔地注視信函上的字看了許久。久到淩月以為他隻是因著腿傷疼痛而不得動彈;久到顧檸以為黔朝軍隊攻到了昀京城門。
顧檸見他神色有些不對勁,試探著開口探詢,“將軍,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