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五)(1 / 1)

聞君不識月 一行貳叁 4455 字 6個月前

話說那日老軍醫提及得閒了便要親自帶淩月前往靜心庵請靈慧師太引薦友人,軍營裡大小事務耽誤著,昨日翻看時曆,方知已逾半月過去,老軍醫知曉淩月身上的蠱毒不得拖延,次日便要上山。

今日晨光初露,阿蘭便領著淩月上淩州城內采買常用之物。

邊塞小城的長街雖談不上繁華,卻因著早市的喧騰熱鬨,多了幾分生氣。

一處青磚碧瓦的閣樓尤為醒目,裡外皆是熱鬨紛呈,那便是這淩州城最大的一處風月場所——鶯歌樓,相傳裡麵的花魁歌聲如黃鶯啼鳴般悅耳婉轉,聞者動情。

阿蘭同淩月二人穿梭於趕早采買新鮮物事的往來人群,緩步行至鶯歌樓前,一輛馬車橫衝直撞而來,撞翻數名趕早市的人,一位大娘連著籃中物什摔了一地。

淩月在衝撞中脫手鬆開阿蘭的衣袖,同那位大娘雙雙摔作一團。馬車徑直離去,周圍咒罵聲乍起。

倏爾一隻手虛虛扶在淩月一側肩膀,又滑至臂彎,順勢將她拉起身來。

“淩兒?”

一個聲音試探著叫道。

淩月神色驚愕,抬眸看向聲音來源處,正是扶自己起身那人。

那是個年輕男人,三十歲上下年紀,穿一身淡綠色交領寬袖長衫,姿容似玉,目似春星,正雙眸含笑打量自己。

待淩月與他視線相及,那人麵上又須臾間變了顏色,露出幾分歉意。

“呀?在下失禮了,誤將姑娘認作家中小妹--翎兒,深感抱歉,還請見諒。”那人頷首,認真道。

那雙眼眸中漸漸淡去的光亮顯儘失落。

淩月輕輕搖了搖頭,回道:“無事。”遂轉身在擠作一團的趕早人群裡尋找阿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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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薄霧輕籠淩州大營,晨光透過霧氣,鋪灑在營帳上。

“這靈慧師太是個頗為講究之人。前往靜心庵的那條山路,行至梵音寺,便不能再乘坐車馬,隻得步行而至。如此方見心誠。”臨出行前,老軍醫捋著半寸長的花白胡須斟酌著交代。

“顧檸,你帶兩人送老軍醫同淩月上靜心庵。”江淩安騎在馬上,偏過頭吩咐顧檸。

榮朝大皇子至淩州邊塞犒軍已近一月,今日正要啟程回京,江淩安點了十數名親衛護送大皇子一程。

淩月自那日在梵音寺被人擄走受了驚,之後的這半月時日,她對江淩安異常依賴,幾乎寸步不離,除卻江淩安忙於軍務時,她隻差與江淩安同吃同住。

時日漸長,淩月發覺江淩安脾氣極好,待她耐性而溫柔。自父王與母後病逝以來,她已久未曾感受到的溫暖,這段時日在江淩安身邊漸漸體會了不少。

得知江淩安今日要護送榮朝大皇子回京,天將微明之時,淩月便早早起床盥洗,收拾妥當後出了營帳,站在軍營門口等候。

“將軍,我要隨你一同前去。”淩月微微仰首望著江淩安,眸中沁滿期盼。

淩月頭頂的傷口早已結痂,拆掉紗布後,仔細了方可瞧見那塊被扯掉的頭皮已經重新長出嫩肉,掩藏在如墨般濃密的卷發裡。

江淩安稍微彎腰,距離淩月近了些,斟酌著語氣,道:“聽話,同老軍醫前去靜心庵,早日祛除蠱毒為好。”

他脖頸處的齒痕尚未消退,隱約從衣領間露出一角。前幾日,大皇子曾打趣道,不知情的人見了,定會以為江淩安家中有位了不得的夫人。

淩月脾氣倔,沉默著搖了搖頭,她的視線不離江淩安,眼眶逐漸泛紅,幾滴淚珠倏地滾落。

江淩安似乎不忍瞧她落淚,遂躍下馬背,頎長身形微微前傾,無奈道:“淩月,你可是不想祛除蠱毒?”

大皇子長身玉立,站在馬車旁與幾名熟悉的將士低聲說著話,此刻見狀,旋即朝江淩安行來。

“淩安,你這提前當爹的作何感想?”大皇子麵帶喜色,朗聲調侃道。

江淩安無奈地搖了搖頭,麵上卻是和顏悅色。

大皇子輕笑出聲,“瞧你這神色,必是樂在其中,本宮願你早日成婚,找人生個閨女,指定能讓你寵出個無法無天的大小姐來。”

淩月聽了這話,忙抬眸瞧去,觀察著江淩安的神色。

江淩安隻是擺了擺手,對大皇子的玩笑一笑了之,並未多言。

大皇子見江淩安對成婚一事興致不高,眼角噙著笑,道:“本宮出行前,聽父皇無意間提起,欲將三妹高寧公主賜婚於你。話說當年鎮守淩州的諸葛禹老將軍戰死,邊塞將士一時失了主心骨,正臨邊塞告急,父皇欲派人前往接任,卻是無人敢上前領命。”

“滿朝上下,眾人皆知這淩州城難守,那黔寧王驍勇善戰暫且不提,僅是黔朝軍中那一隊特殊小兵,便能讓大榮朝上下官員聞風喪膽。”

大皇子提及此處,似是有些感慨,“那年你少年成名,高中探花,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大半個昀京城的夫人太太都想招你為婿。誰曾想你竟然自請至淩州城為守將。不然,父皇早已心存一份賜婚的心意。”

江淩安的父親是個文人,仕途悠閒,母親文陽公主於萬千寵愛中長大,與駙馬情深,自是願意江淩安閒來吟詩作賦,遠離刀槍劍戟。

奈何江淩安自幼熱愛舞槍弄棒,常與大皇子偷溜進軍營中托人教授武藝,文陽公主與駙馬愛子心切,自是隨著他去了。

未曾想江淩安十五歲時,文陽公主病世,駙馬與公主琴瑟和鳴,數月後亦鬱鬱而終。

隨後幾年,江淩安收斂心中浮躁,拜師潛心學習,算得上不負父母期許。

二人自幼相交甚熟,言談之間亦不再拘泥於禮儀規矩,旋即,江淩安出聲打斷了大皇子。

江淩安:“大殿下莫要拿微臣玩笑罷。”

大皇子斂了笑意,神色認真,“本宮倒覺得這是樁美談。自長公主病逝,你身旁也沒個女眷,高寧公主雖年紀尚輕,卻是個知書達禮、蕙質蘭心的好女子。若是你倆成婚,你也不必在邊塞苦待,回京……”

江淩安:“還請大殿下饒了微臣。邊塞戰事吃緊,微臣尚未考慮此事。高寧公主蘭心蕙質,微臣一介武夫,自覺不是良配。還請大殿下回京後向陛下表明微臣心意,微臣定當感激不儘。再者,萬一有朝一日以身殉國,留下……”

大皇子見他嘴裡沒個輕重,趕緊製止,便不再多言,隻道回京後必向皇帝言明此事,讓江淩安不必過於憂慮。

淩月麵色乖巧,安靜地站在江淩安身旁,此刻見二人停了話茬,她側過身,睜著一雙天真的眼眸望著江淩安,“將軍,那您什麼時候成婚呢?”

她的聲線略顯稚嫩,神色瞧著卻有幾分認真,江淩安聽聞這話,倏地笑出聲來。

“怎麼,擔心我成了個老光棍?”

淩月搖頭,一本正經道,“那便不要成婚了,等我長大了嫁與你。”

大皇子聽了這話亦是忍俊不禁,“淩安,昀京城內的姑娘小姐們後繼有人了。”

江淩安聞言,輕輕抬手將淩月麵頰上的散落的一縷青絲撥到耳後,隻當作童言無忌,並未放在心上。耐性道:“和老軍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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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淩月一行人途經梵音寺,便見廟宇冷清,門可羅雀。

自彌恩大師圓寂後,梵音寺眾僧操辦了法事,隨後各自散去,這片香火之地漸而落寞。

“馬車隻能行至此處,各位下車步行罷。”老軍醫叫停了馬車,探出頭朝身後騎馬的三名將士招呼道。

顧檸迅速下馬,上前問道:“老軍醫,山路顛簸,步行艱難,騎馬前去可好?”

老軍醫慈祥地笑了起來,眼角褶子也隨之生動,道:“無妨,不多幾步路,你們且回軍營吧。我帶淩月前去。”

說罷,招呼著跟在他身後下了馬車的淩月,便要往前步行而去。

顧檸豈敢應他此番安排,遂快步跟上,勸說道:“老軍醫,山路險阻,不宜獨行,晚輩隨您和淩月前去,其餘人等留下看守車馬。”

老軍醫無意同他繼續糾纏,隨即擺了擺手,表示隨意,便領頭往前而去。

不積山鐵椆林密,山道遮天蔽日。已至初秋,仍有夏日的餘熱,山風撲來,便覺涼意浸心。

三人同行約半個時辰,隻見遠處一條蜿蜒小徑,石板鋪成,石階斜斜向上延伸,儘頭處遙遙可見一處青磚白牆的屋舍。

待三人行至小徑入口,便有一位身著灰色僧衣的女法師自石階緩步而下,行至眼前,看清對方大約五十多歲年紀,容貌算得端莊。

走在最前的老軍醫喜道:“師太,您這是要下山?”

原來這位便是淩月這一行人特意來尋的靈慧師太。

靈慧師太手持一柄拂塵,麵色冷淡,語氣疏離,道:“梵音寺慘遭劫難,貧尼心中悲慟,正欲遠遊問道,前往雲歸山淨慈寺參加法會……”

老軍醫隻聞得“遠遊”二字,倏地打斷靈慧師太,急切道:“這可如何是好?”

靈慧師太見老軍醫麵色焦急,似是要事,遂沉聲問詢:“各位施主,此番前來靜心庵所為何事?”

老軍醫咂摸著對方這是有意幫忙,遂詳細表明來意。

靈慧師太聞言,沉吟片刻,又將眸光落在老軍醫身旁的淩月臉上,打量一番,一甩拂塵,道:“這小女子長得討喜,貧尼願帶在身邊。可願隨我下山?”

淩月往老軍醫身旁靠了靠,微微仰頭與靈慧師太視線相觸,輕輕搖頭,“可是我不想出家。”

靈慧師太倏爾大笑幾聲,之前的疏離冷淡須臾間消散而去,語氣也透出幾分耐性:“貧尼也有俗家弟子。”

老軍醫聽聞靈慧師太願帶淩月一同前往,心下喜極,複又想起關鍵所在:“師太,請問您那位友人,如今可在靜心庵?”

靈慧師太倏地斂去麵上笑意,又恢複那副疏遠顏色:“貧尼那位略懂蠱毒的小友,已於數日前去往淨慈寺學習佛法,不知何時方歸。”

說罷,經過淩月三人,便要往山下去。

老軍醫見狀,心中甚急,隻道機會難尋,靈慧師太這一去,便無人引見她那位友人。

斟酌半晌,老軍醫麵露難色,看向淩月,似在詢問她的意願。

淩月悄悄打量靈慧師太那一張嚴肅的麵孔,微微點了點頭,“老軍醫,我願意同師太前往雲歸山尋醫。”

老軍醫又看向顧檸,眼角眉梢紋路密集,必然是放心不下將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交與他人。

顧檸稍作思索,一張圓臉略顯沉靜,“還是看淩月的意思。”

靈慧師太見三人囉哩囉嗦,已然顯出不耐,直直邁步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