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是下雨了嗎?
咚咚咚、嘩、咚……
不對,這好像不是雨的聲音。
聽上去似乎是,
……鼓?
唰——!
節拍兀的一滯後。
仿佛是電視機的音量在被逐步調高般,耳邊交織的鼓扇鏗鏗聲響在倏然間變得越發的清晰,緊隨其後的則是一道極其刺眼的強光,芽生眯起雙眼,彷徨地站在原地,直至眼前的場景逐漸明了。
觥籌交錯間,語笑喧嘩,亦有人穿著華服在載歌載舞。
沒有人注意到突然闖入到宴會中央的芽生,而她本人也呆愣不已,天旋地轉地分不清眼前所見之景究竟是不是真實的。
應該是假的吧?
她掃視起四周人們的裝束,男子普遍都穿的是黑色與紫色狩衣或禮服,頭上又戴著烏漆巴黑的烏帽子,女子則是五衣唐衣那類的十二單盛裝,或也有穿白衣緋袴的巫女服的。
這很顯然是大河劇裡平安或鐮倉時代的公家裝束啊!
?
芽生:啊?這是給我乾哪來了?!!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汙濁殘穢,皆儘祓禊……”*
正當芽生遲疑不決時,耳邊驀然跳出道聲嘶怏怏,似哀又似笑的古怪唱腔。
“!”
嚇得她一激靈,趕緊邁步躍到一旁的空地上,給那位正在又跳大戲又唱曲的人挪位置。
等拉開幾步遠的距離後,
芽生才在紅幡綠彩中看清楚扯著戲腔在唱歌的人的模樣,身後佩戴著一柄無鞘太刀,刀鐔的四周還糾纏著一圈長而纖細的軟毛,反正粗略地看上去就是要啥沒啥,很是不講究。
此人的容顏被青赤色的鬼神儺麵遮蓋,芽生看不到臉,隻能依稀分辨出對方是在靠嘴皮子打出鼓點和喋喋不休地唱著歌。
儺麵人高舉起酒杯,緩步向前。
直至走到一位長手長腳,還穿得毛毛躁躁的野蠻人麵前。
“土蜘蛛啊,國棲者,請接酒吧。”
儺麵人停下高歌,一改滲人心弦的奇葩腔調,轉而笑吟吟地開始與高大強悍的野蠻人把酒言歡。
土蜘蛛,呃……土蜘蛛啊,是侑子小姐有讓我額外注意過的名字。
怎麼會出現在夢裡的呢?
芽生焦頭爛額之際。
那兩個碰杯飲酒的無臉人也紛紛結束了各自的動作,其中從不知何時起變成正對著她的儺麵人忽然摘下了那副鬼臉麵具,隻見出現在儺麵之下的麵孔竟然是——
我?!!
那是我的臉嗎?!
再一眨眼,有著芽生樣貌的儺麵人稍稍一側身,輾而露出了她身後的那位名為“土蜘蛛”的野蠻人。
隱隱約約中,芽生也看清了這家夥的五官。
黑發,挺翹的鼻翼,還有熸煽睫毛下的那雙翠色眼眸。
看清楚後的芽生倒吸一口涼氣。
……嘶!
-
禪院甚爾你這個混蛋!
夢醒後的芽生一個鯉魚打挺,從攢成一團的被褥中猛地坐了起來。
她當機破口大叫:“我去!”
我去我去我去,誰家預知夢這麼邪乎的啊!
芽生敢斷定這一定是侑子曾經提及過的“預知夢”,簡而言之這就是擁有魔力的人會根據白日的所見與所遇,在午夜時分做出與未來相關的夢境,以作預示。
所以這是在暗示……
不對!這就是在明示了!
是說禪院甚爾就是侑子小姐口中的“土蜘蛛”!
芽生頹喪地捂臉坐在暖和的被褥上,垂肩耷拉腦袋並痛定思痛著。
侑子小姐還說過什麼來著?
【“原來如此——會遇到土蜘蛛呢,不過要注意你們相遇的時間哦,小芽生。”】
相遇的時間啊,就是在昨晚。
……夜裡。
芽生:嗬嗬。
……
坊間傳聞。
在繩文末期,常有種名曰“土蜘蛛”的妖怪出沒在深山中,他的形體異常巨大,性情殘暴,其身所生的八足、獠牙和剛毛,皆是善於傷人奪命的利器。
同時也有記載,土蜘蛛其實是祭拜國神的忠仆,因此又稱為“國棲”。
但傳說怎麼樣都無所謂,芽生此刻滿腦袋惦記著的都是他倆的相遇時間是在晚上。
因大多數的人類不能看到超出常規的存在,且會願意相信有其存在的人也很少,無論鬼怪,亦或是咒靈都可以被劃入其中。所以,可以看到的人們會選擇偷偷地在語言或文字中加以暗示和修飾……民間故事,俗話諺語,或迷信中比比皆是。
而在日本的迷信中,早晨時刻看到蜘蛛,意味著好運;而反之,在夜間撞見蜘蛛,便意味著……
芽生安詳地闔上雙眼,重新躺平。
沒關係沒關係,
我就不信還有什麼能比得過我和禪院家立下的束縛更倒黴的!
何況我來禪院家也是賺的,還拿到了能給美代子看病和未來生活所需的錢,這麼說我的運氣其實特彆好,對,沒錯!這禪院家幾百年來都沒再出現過一個覺醒十種影法術的人,可如今偏偏就趕上是我覺醒了呢。
芽生翻出被她放在枕頭下麵的禦守,從布料和線痕上摩挲、描繪出裡麵破邪箭的輪廓。
她內心的想法也因此更加堅信了幾分——
對!
有我這麼個運氣超級棒的人在,難道還壓不住甚爾那個倒黴蛋身上的黴運麼!!
-
一個小時後。
已然丟掉半條命的芽生:……嗚。
雀給芽生倒了杯溫水,隨即又見怪不怪地抬手把飄蕩在半空中的那抹遊魂給她塞了回去。
身後正在為芽生係腰帶結的倫子安撫道:“芽生大人,再等一分鐘就穿好了。”
芽生嗚咽,“在十分鐘之前你們也是這麼騙我的。”
她又說:“這鬼的和服就一定要穿嗎?!昨晚才穿過一次,今早又來!”
“您還是直麵現實吧,小姐。初詣這麼重要的場合怎麼可能讓您隨隨便便就穿身羽絨服過去。知道您穿上以後會覺得不舒服,但那樣的話,家主大人也會認為您是在不尊重他和其他的長老們,萬一生氣後又讓您禁足了呢。”
芽生:老祖宗就沒規定過一定要穿和服過新年!
芽生:“哼!”
雀低頭拿起藍粉相稱的假花頭飾,端端正正地夾到了芽生耳後的烏發上,然後滿意地圍繞芽生轉了一圈,欣喜道:“今天是個晴天呢,小姐您穿這身白底蒲公英的和服特彆好看。”
“昨晚你們也說過類似的套話。”
“可是真的很漂亮啊,這個花紋和腰帶結的藍色特彆像是繡球花,已經讓人開始期待夏天了呢。”
“夏天啊,”芽生的思緒被成功帶跑了,她舔了舔被雀塗了層薄薄唇彩的嘴唇,神往道,“突然就想吃冰鎮的西瓜和羊羹了。”
倫子輕輕地拍了拍芽生的肩頭,示意她裝扮完工,而後又勾起小拇指為她重新捋順額前的劉海。
倫子輕聲說道:“那等夏天,老奴就為大人您備好最甜的西瓜。”
……
昨夜下了點零星的雪。在晴朗陽光的照射下,隻淺淺地在地麵上留了幾窪水漬。
芽生跟在領路的倫子身後,遠遠就看到了烏泱泱的一片正在竄動不安的人頭。
她跟雀嘀咕:“平日也沒見禪院家有這麼多的人。”
雀:“其中的大多數自然都是來見您的。”
“嘁,我有什麼好看的。”
倫子在出發前就事先給芽生打過預防針,說今日的新年參拜活動肯定會有很多的族人在場,是何居心暫且不表,不過家主大人在屆時亦會在場坐鎮,那些不安分子們定然都不敢出頭鬨事,所以讓芽生安下心來,千萬彆害怕。
沒心沒肺的芽生:笑話!
這場麵還沒有今年——不,已經是去年了——我作為二年級優秀學生代表,在全校師生、領導麵前講話時所見到的規模大呢。
她漫步穿過人山人海,越過他們的交頭接耳與竊竊私語。
最終,
神采奕奕的站在穿著身青灰色羽織的禪院虻矢麵前,後者的神情嚴峻,氣勢淩人。
而芽生隻是朝他攤開雙手,嬉笑道:
“新年好呀,老爺子。”
禪院虻矢:?
禪院虻矢:剛見到長輩就惦記著要紅包!禪院家是虧待苛責你了麼,一心都掉進錢眼裡了!
老頭兒吹鼻子瞪眼地從內袋裡掏出了一個事先備好的年玉。
也沒客氣客氣就直接接下的芽生看著紅包的封麵,粉粉綠綠的方格子拚湊在一起形成背景板,然後又點綴著不少花朵呀、蛋糕呀、達摩不倒翁呀什麼的,一看就是專門給小孩子準備的。
芽生狐疑地瞄了眼禪院虻矢,而後用上棒讀似的語氣表達開心,“哇,好可愛的封皮啊。”
禪院虻矢:……
倒也不用誇得這麼勉強。
有昨晚見到過嫡流和長老們的既存記憶在,現下的芽生認人也是一認一個準。
以為首的禪院虻矢為良好的開端和起點,她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地輪番喊起人來,企圖借著新年之勢,收到多多厚厚,又可愛的年玉。
“直毘人堂伯,您也新年好。”
禪院直毘人留著囂張的朝天八字胡,正值中年倒也生出了些長壽眉,同樣是趾高氣昂衝著斜上方生長的,在他笑起來時皆會跟著抖上一二。
禪院直毘人呲牙笑了笑,還彎腰摸了兩下芽生的小腦瓜。
甚是大方、不做作地掏出了一份年玉,“咒術方麵有不明白的,儘管來問堂伯。”
芽生表麵功夫做到家,馬上點頭,“好噠好噠。”
下一個是禪院扇,
芽生急不可耐地橫跨一大步走過去,空蕩蕩的雙手一同捧上。
“扇堂叔,新年快樂。”
禪院扇:……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竣勝叔、新叔、讓治叔、慎太郎叔、滉平叔,還有恭平叔,新年好。”
芽生一口氣就說出了一連串的人名,也不打奔兒,美滋滋地伸手朝所有長輩們要紅包。
……
臨了,收獲滿滿的芽生把厚厚的一遝年玉都托付給了身邊的雀和倫子,自己則跟在眾人的身後,準備開始爬台階,前往至禪院家內部建立的神社內進行新年參拜。
“芽生。”
突然有人喊起她的名字,芽生撇過頭,耳後彆著的一簇簇花團頭飾發出了嘩嘩的聲響。
隻見是已經把年玉戳到她眼前的禪院甚一。
芽生怔了怔:“呃,謝謝甚一堂哥?新年快樂。”
禪院甚一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轉身就已經邁開他屬於少年人體型的大長腿率先跨上台階。
芽生瞅著被捏在指尖的紅包有點摸不著頭腦。
……這他倆算是同輩的吧,禪院甚一竟然有足夠的零花錢送她壓歲錢!
“哈,收獲滿滿啊。”
和半分鐘前禪院甚一的出場方式簡直一模一樣的同款套路,此時前者的親兄弟——禪院甚爾也忽然在芽生的耳邊冒出了嗤笑的動靜。
芽生扭頭,也沒被他的貿然登場給嚇到,隻是無聲地注視起眼前的那雙下三白的綠眸半晌,緊接著便歪了歪腦袋,朝其伸開手。
她甜甜地喊道:“甚爾哥哥,新年快樂哦。”
“你!”
甚爾似是不知所措,似是惡寒地趕緊向後撤退了兩步,抬手擋在臉前,語塞地緊盯住還在莞爾作笑的芽生。
幾秒後,甚爾落了下風,他喪喪地移開視線。
雙手重新揣進左右兩邊的和服衣袖裡,目視起前方,語氣生硬地說:“我沒錢給你。”
芽生靠近他一點後,扒著他的耳朵小聲說:“我不要你的錢,你送我彆的。”
“什麼?”
“回頭再說,現在人太多了,不方便。”
“芽生!”
正巧麵朝晨光站在台階最上頂的禪院虻矢在回頭找人,他氣勢磅礴地喊起芽生的名字,做足了讓她趕緊爬上去的威厲口吻。
被當眾點名的芽生趕緊揮揮手,然後衝著甚爾眨眨眼睛。
又不放心地耳語了一嘴,“等回去找你,彆忘了!”
“喂,”
在芽生提起和服的裙擺即將小跑離開的時候,甚爾稍微用了點力氣來拽住她繪滿了蒲公英的袖口,而後穿著過分單薄的男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從口袋中撿出了一大把的天藍色玻璃彈珠,又一股腦地把它們全都塞進了芽生小小的手心裡。
甚爾說,“這是我從外麵贏到的彈珠,現在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