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1 / 1)

房間的門被重新關上。

葉黎衣站起身,將屋裡的油燈一一點燃。

明晃晃的火光之下,照出呂之瑤投射在地上變形的影子。她一身黑色素衣,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帷帽,遮住了整張臉。

在屋裡站定後,她看清了負傷躺在床上的喬嶼,和她身上傳出來的濃鬱的藥腥味。

這讓她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

喬嶼躺在床上豎起耳朵等著,想聽她繼續往下說,可半天沒得到回應,隻得先開口:“你說有人要殺顧啟章,你怎麼知道有人要殺他?”

帷帽下的呂之瑤神色有些猶豫,她的眼睛落在喬嶼胸口上的滲出血的紗布,糾結了片刻才咬牙道:“今晚城西的富戶李老爺過六十大壽,花重金,包了我和坊裡的幾位姐妹作陪。

他們這些人酒喝多了,講話就沒了太多顧忌。我當時正給李老爺斟酒,隔壁那桌聲音突然起了爭執,其中還出現了顧大人的名字,我忙豎起耳朵聽:

那大嗓門的人說,他沒有吹牛,顧啟章就是不可能活著回京城。他有個在鄭總督府上當差的舅兄,前幾日跟鄭府的大管家一起,接見了好幾波凶神惡煞的江湖人,錢使出去一堆,買的就是顧啟章的項上人頭。”

呂之瑤娓娓道來,她的聲音像百靈鳥的啼叫,婉轉動聽。驟然一停,屋子裡便陷入死了一般的寂靜。

許久,葉黎衣才磕磕巴巴道:“可是,可是顧大人是欽差啊,是皇上親自派下來的,鄭總督,他,他怎麼敢殺人?”

呂之瑤看她一眼,見她滿臉震驚,語氣平靜,應道:“從揚州到上京,一路多少水匪馬賊,這些索命的江湖人也不過是保障計劃萬無一失罷了。兩個錦衣衛一個太監,護得住顧大人才是天方夜譚。偌大一個朝廷,隻派這三個人來揚州,意思還不夠明顯嗎?”

揚州,或者說整個江南官場盤根錯節。有太子的人,宰輔羅敏道的人,最多的還是如今掌管戶部又入了內閣的九王爺李連禎的人。

德淵帝日漸老邁,太子羽翼未豐,德淵帝這位同父同母的胞弟,近兩年的野心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程度。

江南是李連禎的地盤,輕易動不得,動了,就要動搖國本。

所以,顧啟章不能活。

昏黃的燭火,映照出呂之瑤細長的影子。

喬嶼側枕在枕頭上,盯著她的影子。

這個時候,窗戶縫隙忽然有風漏進來,將牆角一隅的燭火吹得搖曳不止。

恍惚之間,喬嶼好像看到了跟自己對桌而坐的人。那個人挺直腰背,笑著望向自己,輕輕將倒滿的酒推到自己麵前。

喬嶼閉了閉眼睛:“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呂之瑤朝床邊走了幾步,葉黎衣有些緊張地擋在她麵前,不讓她上前。

呂之瑤隻得停住腳步,她垂下頭:“顧大人是個好官,好官不應該就這麼死了。我告訴你,是想著你武藝高強,能救他一命。但看你這個樣子,動都動不了,顧大人——”

她的話未落,喬嶼提高了聲音打斷:“誰說我動不了?”

呂之瑤怔住。

葉黎衣也茫然地回頭看她:“姑娘?”

“衣櫥的第二層放著我的包袱,我的包袱裡麵有一個藍色的玉瓶,阿黎,你幫我取來。”

葉黎衣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照著她的意思取了那個藍色的玉瓶。但是在喬嶼要她遞給她的時候,她捏緊了瓶身,臉上難掩擔憂:“姑娘,這裡麵的東西,安全嗎?”

喬嶼:“不用擔心,裡麵的藥丸是我師父下山前給我的,很安全。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武林中人打打殺殺免不了,受傷是家常便飯,所以各大門派都會備些療傷的藥膏。

儘管瓶子裡一粒玄玉丸的藥效,隻能延緩兩天的疼痛。但如今也沒有其他能讓她立馬從床上坐起來的好辦法了。

喬嶼一邊無聲地看著葉黎衣輕輕倒出一粒藥丸,一邊沉默地想著:瓶子裡一共有七顆玄玉丸,希望身體能撐到,將顧啟章平安送回京城的那一刻。

溫水就著藥丸緩緩劃入肚子裡,腹部漸漸騰起了一股暖意。

喬嶼閉上眼睛,默念玄玉宗心法。

氣沉丹田,澄心運氣,引導著那一小團溫熱的氣流遊走全身。

真氣緩緩地流入四肢百骸,使得全身微微發熱。喬嶼隻覺胸腹的傷口仿佛活了過來,徐徐蠕動著抹平血跡,收攏瘡口。

身體逐步變得輕鬆,針紮蟲啃般的疼痛隨之消退!喬嶼睜開眼,手支在床上輕輕使勁,坐了起來。

呂之瑤和葉黎衣這在整個過程,大氣都不敢出,唯恐出聲會使得喬嶼傷上加傷。倆人等到喬嶼雙腳落了地麵,才敢緩緩呼吸。

“我一會就出城,去追顧啟章。”

喬嶼拿起床邊的外裳,一邊穿,一邊看著呂之瑤:“呂姑娘確定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嗎?”

呂之瑤沒有什麼反應,隻靜靜地看著她,看她將衣服穿好,利落地用發帶將頭發紮起,穿上鞋……她在看到喬嶼取下牆上那把銀劍時,終於有了回應。

“我不姓呂,我姓張,我是前任揚州知府張庭致的女兒。”

呂之瑤抬手摘下一直戴著的黑色帷帽,又伸手從胸口掏出一個信封,鄭重地彎腰,低下頭,雙手平舉,遞到喬嶼麵前:

“十年前,我父親因為判定現任揚州趙知府大公子欺男霸女,惹怒了跟趙知府沾親帶故的前宰輔羅又東,被胡亂安了個欺壓地方百姓,貪贓枉法激起民憤的罪名。朝廷很快將我父親問斬,我身為罪員的女兒也一同獲罪,被賣入了瓊花坊。”

呂之瑤說到這,嗓音逐漸喑啞,最後近乎哽咽。

喬嶼怔怔地看著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

呂之瑤卻突然膝蓋一彎,跪到了她麵前。

喬嶼一驚,伸手要將人扶起來,呂之瑤卻埋低了頭,任由眼淚奪眶而出,泣聲繼續道:

“這是我在瓊花坊的八年裡,收集到的、足夠判趙成嶺一家死罪的證據,請姑娘替我遞交皇上,為我父親伸冤平反。”

喬嶼看著她,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一個個燙傷的紅色疤痕,心裡無法控製地升起了一股酸酸的感覺,就像嘗了一口未成熟的果子,苦得滿嘴澀然。

葉黎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見倆人都靜止不動,不由頂著紅紅的眼眶將人扶起來,又把信封遞到喬嶼手裡。

喬嶼拿著仿若千斤重的信封,攥緊了手中的劍。

寂靜的長街下立著三匹馬,那位帶著呂之瑤進屋的士兵已經騎在了馬上,一會要送喬嶼二人出城門。

喬嶼托著葉黎衣,幫她坐上馬背,才回過頭來,望著站在欽差行轅門口的呂之瑤,神色認真:“顧啟章和你的信,我都會平安送達京城,你自己保重。”

說罷,她爽利地登上馬鞍,翻身上馬。

“走吧,唐大哥。”

黑沉沉的夜色下,三匹馬並駕齊驅,馬蹄噠噠踏在空曠的長街上,向前飛馳。

呂之瑤站在原地,遙遙目送三人,等那翩飛的長發,被風吹得鼓囊起來的衣裳,再也看不到影了,才重新戴上帷帽,隱入黑暗,徐徐離開。

喬嶼三人一路向東,很快到達了城門口。

城樓下的士兵原本昏昏欲睡,正打著瞌睡。看到他們三人來勢洶洶地衝過來,一下嚇醒了,他豎直了手裡的長槍,高聲喝止他們,要他們立刻下馬。

唐榮率先下馬,他遞過去自己的腰牌,指著喬嶼她們,湊到站崗的士兵耳朵裡一陣耳語。

站崗的士兵遲疑地上下打量他們,到底拿不定主意,扔下一句“等著”後,匆匆上了塔樓。

喬嶼他們隻得在原地等著,片刻後守崗的士兵跟在一個身披軟甲的軍官身後,朝他們走來。

等那軍官走近,觀察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極其不善之時,喬嶼微微皺眉,也認出了麵前的人。

來人不是彆人,正是她第一天進入揚州城時,一定要抓她去見趙知府的周守備。

“我手底下的兵說,你們要現在出城?”周守備居高臨下地盯著喬嶼,冷冷道:“有什麼事,是明天白天不能乾的,非要大晚上出城才能做的?”

唐榮瞧出倆人之間不對付,忙上前一步擋在喬嶼麵前,再一次搬出孫巡撫的名頭,又悄悄往周守備手裡塞錢,“小小心意,弟兄們站崗辛苦了,回去買些酒暖暖身體。”

周守備掂了掂袖子裡的銀子,知道錢不少,才有了笑意。

“既然中丞大人那裡有急事,我呢,也不是不能通融。”

他將銀子慢條斯理地塞進袖子裡,然後抬高下巴一指葉黎衣,“這個女人可以現在就走,剩下那個嘛,得等到天亮,等天一亮,我才能放人。”

“你——”

唐榮好聲好氣說了半天,又使了銀子,沒想到這人還是如此冥頑不靈,正要翻臉,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唐大哥,我來跟他說。”

他循聲望去,發現喬嶼已經走到了周守備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