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1 / 1)

壓抑的哽咽聲,斷斷續續地飄進耳朵裡,往胸口上壓來,悶得人喘不過氣。

喬嶼掙紮了一陣,終於睜開眼睛。

頭頂是檀木的床頂,身下是薄薄的竹席軟墊。這是,她在欽差行轅裡的房間。

喬嶼動了動手指,想要翻身而起,卻感到一股針紮般的疼痛。她痛得吸了一口氣,這才發現她胸口和腰腹都纏著一圈厚厚的紗布。

鮮血正透過白色的紗布往外蔓延,瞬間染紅了大片胸膛。血的腥味混著中草藥綿綿的苦味,直直地撞進鼻腔,嗆得喬嶼差點流淚。

低頭垂淚的葉黎衣似乎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她抽噎著抬頭,看到了睜著眼睛的喬嶼,一雙哭腫的眼睛裡頓時迸濺出喜悅的光芒。

“姑娘,你終於醒了。”

她一下站起來,掃見喬嶼胸口滲血的紗布,又手忙腳亂地示意喬嶼躺著彆動:“大夫說姑娘傷得太重,不能亂動,要等到傷口不流血了才能下床。”

稍一動彈,胸口那裡就泛起細細密密的痛,像被無數隻螞蟻撕咬著,確實不好強行起身。喬嶼吐出一口濁氣,緩了好一會,才輕聲道:“剛才哭什麼?”

“沒哭什麼,我就是見姑娘老是不醒,急的。”葉黎衣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姑娘,你知道你這一覺睡了多久嗎?足足有大半個月了!”

喬嶼微怔,她以為她昏睡不過兩三日,沒想到竟過了這麼久。

“那案子呢,有進展嗎?”

那天晚上,她雖然沒有扒下那個人的麵具,但她直覺麵具男是破案的關鍵。

“當然有進展!”葉黎衣說起這個,有些眉飛色舞。

在喬嶼昏睡的這半個月時間裡,顧啟章在孫巡撫的支持下,重新開庭審案。他再度招盧成魁等七人前來,當庭考校學問。

這一次,他們沒答出來,胡亂應付。顧啟章一拍驚堂木,他們就全招了。原來先前在庭上對答如流的是一夥易容成他們幾人模樣的江湖人,他們幾個就戴著白皮麵具躲在家裡。

而且,為了保證科考名次萬無一失,盧成魁父親還差人送了十五錠黃金給鄭總督的家人,另外出十五金打點了主副考官和閱卷官等一乾直接負責考試的官員。

鄭總督聽罷,臉色大變,說盧成魁胡亂攀咬,要將人杖斃。孫巡撫當即出聲阻攔,倆人你來我往一陣對罵,差點當庭扭打起來,顧啟章隻好暫時宣布退庭。

麵具男果然就是七人中的一個。喬嶼頓覺豁然開朗,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鄭總督和孫巡撫倆人就各寫了一封參本八百裡加急送往京城,要陛下來評判。姑娘醒的趕巧了,今天一大早就說宮裡來人宣聖旨了,顧大人帶著何詠去城門口接旨了。”

她的話音剛落,院子外頭就響起了嘈雜的動靜。

“應該是顧大人他們回來了。” 葉黎衣側耳傾聽了一會,笑著看向喬嶼,“姑娘昏睡的這半個月,顧大人每天都會來姑娘屋子裡坐一會,也不說話,就靜靜地看著姑娘。”

“嗯。”

喬嶼睜著眼睛,看著頭頂的帳簾,過了一會才出聲道:“何智青呢,放他出來了嗎?跟何婆她們回村裡了嗎?”

葉黎衣臉上的笑容頓時一滯。

“怎麼了?”喬嶼見她半響不出聲,不禁忘了自己不能動,下意識要翻動身體,這一下折騰,紗布上又暈出了一圈刺目的血紅色,幾欲滴滴答答往下流血。

蝕骨的疼痛如影隨形,喬嶼感覺腦袋被鐵錘砸了一下,嗡嗡冒金星。剛有了點氣色的臉此時血色褪儘,她抖著嘴唇咬牙憋住了一聲慘叫。

葉黎衣嚇了一跳,慌忙連聲道:“姑娘你彆急,我這就說。何智青,何智青暫時被放出來了。王誌遠一乾學子被顧大人判了誣告的罪名,當庭受了杖責。但是,但是……”

她說到這裡,聲音驟然變低:“那個何婆和何智蕊也是盧家人找來的江湖人易容假扮的,真的何婆和何智蕊早在半路上叫他們殺掉了。”

難怪,何婆當時要在庭上喊那莫名其妙的一嗓子。她以為何婆是要替何智青擋罪,原來就是要致何智青於死地。

喬嶼沉默片刻,才啞聲問道:“人抓住了嗎?”

葉黎衣黯然搖頭:“倆人在姑娘受重傷那晚,收到信號,悄悄溜走了。還順手殺了紫玲和綠蕪。”

紫玲和綠蕪是趙八成塞給顧啟章的歌女,葉黎衣跟她們倆關係很好,她們兩個去找顧啟章投誠也是聽了葉黎衣的建議。

葉黎衣想起她們,眼圈又慢慢紅了,身體微微顫抖。

喬嶼有些恍惚地看著她,心裡一陣澀然,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頭,難以呼吸。

師父總說她傲氣太過,功利心太盛,這樣下去,哪怕有玄玉劍法第一重境界伴身,也悟不出至尊劍意,因此堅持要她下山協助顧啟章探案,磨練心性。

她雖然聽了師父的話下山,但心裡還是不以為意。她在山上有機會跟武林各派前輩切磋,都突破不了第二重境界,何況山下?

對山下這些普通人,她從來都是抱劍旁觀,放不下身段,感同身受。

她憐憫何家祖孫,想幫忙救出何智青,卻從未真正關心過她們。她太自負,平白害了兩條人命。

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喬嶼抬不起頭,睜不開眼。慢慢地,她嘴裡好像嘗到了一股澀得發苦的腥味。

“姑娘,姑娘你怎麼了?”

“喬姑娘,喬姑娘——”

“大夫,快喊大夫……”

渾渾噩噩之中,一連串驚惶失措的喊叫聲仿佛飄在雲巔,漸漸遠處。直到她聞到一股刺鼻的辛臭藥味,才陡然轉醒。

這一次醒來,已是黃昏時分。

她床邊也不再是葉黎衣一個人,而是圍了一圈人。顧啟章和何詠穿戴齊整,搬了兩張椅子守在她床邊。

他們身後還有三個人:兩個站著,頭戴黑色冠帽,穿著藍色飛魚紋褶子衣,腰間跨一把刀;另外一個人單手支著頭,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他頭上戴三山冠,穿一身紅色窄袖蟒袍紋貼裡,腰間墜著一張鏟形紅穗腰牌。

這是宮裡大太監和錦衣衛的裝扮。

兩個錦衣衛麵色不變地迎著喬嶼的打量,一動不動。

“姑娘!”喬嶼睜眼的第一時間,葉黎衣就滿臉歡喜地喊出了聲。

顧啟章也跟著起身,他低頭,一雙眼睛專注地盯著喬嶼,慢慢笑了。

喬嶼第一次注意到,他笑起來,眼睛會彎成兩輪漂亮的月牙。

他輕聲問道:“喬姑娘,你覺得好些了嗎?”

喬嶼緩緩點了點頭。

坐在椅子上的大太監睜開了眼睛,皺著眉毛,拖長了語調:“顧大人,人已經醒了,你該放心上路了吧?再耽擱下去,誤了皇上聖旨上定好的日子,顧大人查清科考舞弊的案子,立了大功,皇上不會怪罪。我們幾個可沒給皇上掙臉子,少不得一頓責罵。”

這位西廠的提督太監錢進,乾爹是皇上身邊的掌印太監,麵見皇上的機會比他這個從五品小官多,說的話當然也比他好使,顧啟章不敢怠慢。

“公公久等了,我們這就出發。”

他對錢進臉上賠笑,低頭望向喬嶼時,情緒收斂起來,神色鄭重:“秋闈舞弊的案子,皇上在聖旨裡也判定了何智青無罪。但一些細枝末節,皇上還是想招我回京細問。”

喬嶼一點就通,這是皇上要過問鄭總督和孫巡撫,以及揚州各級官員是否摻和其中的意思。

“喬姑娘救命之恩,顧某沒齒難忘。”顧啟章說著,忽然拱手對著喬嶼深深鞠了一躬。何詠原本愣愣地站著,見狀,也忙學著他家少爺給喬嶼鞠躬。

喬嶼一怔,默默地將頭轉向床裡麵,一隻耳朵埋進枕頭裡,用後腦勺對著他們。

顧啟章無聲笑了一下,接著道:“皇命在身,顧某不敢再留。喬姑娘隻管在這裡安心養傷。中丞大人那裡我已經打過招呼,他會調撥士兵巡守欽差行轅,護你們二人周全,直到喬姑娘身上的傷口痊愈。等此間事了,顧某會親自上玄玉宗拜謝喬姑娘,拜謝柳宗主。”

腳步聲漸漸遠去,擁擠的房間,重新變得寬闊。

葉黎衣悄悄吐了口氣,笑著看向一直偏頭的喬嶼:“姑娘,他們走了。”

喬嶼默默將頭靠回來,雙眼看向床頂的帳簾。

房間安靜下來。

葉黎衣側身坐到床邊,伸手輕輕搭在喬嶼手上,放柔了聲音:“她們的死,姑娘千萬不要自責,要怪就怪王心誠,怪送她們來的趙八成,更要怪那兩個殺人的江湖人。”

喬嶼睫毛一顫,輕聲應了。

葉黎衣笑了笑,坐回床邊的椅子。

喬嶼冷不丁開口:“他們走了,你呢?”

“我?”葉黎衣愣了一下,打量著喬嶼的臉色,慢聲道:“我無父無母,無處可去,我想跟著姑娘。”

喬嶼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回答,下意識要拒絕,看到她期盼的眼神,咽下了要說出口的拒絕,淡淡道:“我向往至尊劍法,這一路定然刀光劍影,你跟著我太危險了。”

葉黎衣:“再危險也比被人抓去青樓裡賣唱強。”

喬嶼輕皺眉頭,張了張嘴要反駁,但腦海中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瓊花坊花魁,想起她身上燙傷的傷疤,沉默了。

她不說話,葉黎衣就當她默許了,心底泛起一絲喜意。

天色漸漸暗了,閉上眼睛偶爾能聽到幾聲貓叫。

葉黎衣裹著一層薄被趴在床邊,閉著眼睡著了。

喬嶼躺在床上卻沒有睡意,這陣子,她的傷口沒白天那麼痛了,但是開始微微發癢,像被蚊子咬了幾個包,她卻不能抓撓一樣,十分磨人。

喬嶼試著閉眼,想要調整呼吸,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黑沉沉的房間因為門外火把的映照,透出模模糊糊的光亮。

“什麼聲音?”葉黎衣從睡夢中驚醒,緊張地坐起來。

“喬姑娘,葉姑娘是我。”

這聲音是孫巡撫安排來巡守屋子的士兵,之前來跟喬嶼她們打過招呼。

喬嶼:“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有個女人——”士兵的話說一半,被人急聲打斷。

“是我,喬姑娘。我是呂之瑤,你快讓他放我進去。”

聲音確實是呂之瑤的聲音,喬嶼皺了一下眉毛,還沒說話,呂之瑤一把推開門衝了進來,“喬姑娘快去救人,有人要殺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