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那位滿身是血被背回含真殿的少主,在天光微亮之時,離開了青丘。
除了多年隨身的一柄長劍,什麼也沒帶走。屋內的桌上空空如也,離開的人一個字也沒留下。
而巨浪滔天的西海岸邊,卻多了一隻撒歡的麒麟。
艱難走到山洞,氣喘不已的人還未開口淚已先流。在原地打坐的人,見到有些時日未見的青丘少主也吃了一驚。
不過數月,那個意氣風發的少主已經變得憔悴又單薄,肩上纏著的紗布有乾掉的血跡,那雙水波盈盈的眼睛,此刻隻剩下失望和寒心。
坐下稍作歇息的塗山醉影,把自己的委屈統統說了出來:
“我為青丘出生入死的時候,從沒盼人謝過我。我在台上受刑的時候,亦無一人心疼我。
台上叫好稱快的人,都是我舍命相護的子民。
天後,我十四歲入竹葉海,破裡麵萬蛇纏身的金光陣。那時的我怕極了,可身後是青丘,我無路可退。
那一夜已經過去了好些年,我還是常常夢見被毒蛇纏身的那片竹林。
但靠著我博命才能安享榮華的親族,卻都隻想看著我死。”
對麵的露女沒說話,隻起身把手貼在了她背後,一股溫厚的力量立刻從她的背上擴散到了全身。
“醉影,你數度身陷險境,守護青丘子民,為他們斬妖除魔。是想從中得到什麼?”
這句話問得閉目養息的人一怔,沉默了半晌才答道:
“我不求什麼,隻求他們安樂。”
露女聽見這話,卻輕輕地笑出聲來:
“這話真是孩子氣,既你求的已經得了。為何今日依然如此神傷呢?
但若你求的,是萬民愛戴,對你千恩萬謝。那你所有的付出,便不再隻是為了青丘,也助長了你心裡的自我。
身為神族,悲憫蒼生之苦,是為神道之根基。你要求世人與你同心同悲,不過還是心底的妄念未淨。
萬事萬物,如流水過心,不應留塵。”
療傷之後氣力大有恢複的人,告辭了露女下山後,腦子裡一遍遍地過著剛才聽見的話。呆呆的站了一會兒,乾脆盤腿坐在了岸邊。
西海的海麵波濤洶湧,礁石上湧上來的巨浪一層又一層。坐在岸邊的人,對著這樣荒涼的景象,掏出酒壺,仰頭喝起了悶酒。
“鐵頭!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從飛馬上跳下來的致遠如今早沒了初見的風雅,攏一攏袍腳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身邊的人一改往日的嘮叨,隻安安靜靜地坐在她一旁,低頭玩弄著腰帶上的穗子。時不時說幾句那位雀族少年的近況:雲半如今識字了,還學會了畫符念咒,不日就可以下凡收妖了。
“你今日來,就是想告訴我這些?”
酒壺裡的酒再也倒不出一滴,塗山醉影悻悻地放下酒壺。
“當然不止這些!我來是想告訴你,青丘起了山火。不過已經有火師在營救了,瞧著你很不高興的樣子,我便不想給你添堵。。。”
致遠的話還未落音,身邊的女子已經騎上坐騎轉身離開了。
一身酒氣有些頭暈的人閉著眼緊緊地抱住麒麟的脖子,直到靠近青丘時,才睜開眼觀察起火勢。
鎮上靠近後山的人家,都已經被燒得不剩什麼了,山腳下火師的水柱也隻能控製火勢不往鎮子上蔓延。
而山上的火,卻還是熊熊地燃燒著,在烏黑的濃煙裡,升起了一片通紅的火光。
打起精神的人,口中念念詞,雙手之間藍光一閃,讓豆大的雨滴伴隨著幾聲驚雷密密麻麻地落了下來。
腳下的火燒得熱浪滾燙,頭頂卻是冰涼的雨水兜頭澆下,她輕輕安撫著腳下有些躁動的麒麟,繼續觀察著火勢。
電閃雷鳴裡,聚集在街上的百姓,都抬頭看向了那個一身紅衣頂在半空禦水的少主。
被雨澆得渾身濕透的人,起先聽不清路上的人說了些什麼,慢慢地地上的呼喊聲越來越高,她也聽得越來越清楚。
那些在雨中跪倒在地的人在喊:“多謝少主,謝謝少主。”
滅完火回到含真殿的人,有些恍惚,她從未感受過如此熱烈的謝意。腦海裡的記憶,還停留在幾日前,絞台之下的那些叫喊聲。
“少主,大將軍在大殿裡等你。”
侍女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已經適應了獨臂的少年將軍悠閒地喝茶等著,那位被自己用計騙回青丘的少主。
“今日山火的原因你帶人查清楚了麼?後山被巨蟒毀得七零八落的,樹都沒剩下多少了,怎地起了這麼大的火?”
風風火火走進殿內的人,看見翹著二郎腿的胞弟,忍不住皺起了眉。
“火球!出來!”
將軍的話音剛落,角落裡就滾出一隻滿臉沾灰,漆黑一團的小狐狸。雖然看不出毛色,但是圓滾滾的身子,和脖子上的叮當作響的金鈴鐺,都能看得出它平日被照顧得極好。
她彎下腰,伸手擦乾淨那張灰突突的臉,看見逐漸清晰的一雙碧眼,和紅白相間的臉,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你把軍營裡作戰用的火狐狸,扔去自家的山頭放火?這崽子這麼肥,看著一點搓磨也沒受過。你怕是沒有按規矩,給它送去馴化營裡吧。”
青丘軍營裡,素來有飼養靈獸火狐以備戰事所需的傳統。火狐嗅覺靈敏,天生就能禦火,從來都是給三軍作戰,放火斷後的利器。
隻是手裡這隻,也太胖了些,真打起仗來,怕是連普通的騎兵都追不上。蹙眉的少主,看著朝自己翻過身露出肚皮的火球,有些頭痛。
“火球才不過四個月大小,少主不必焦心,等再大些,我自會給它送進去的,如今正是可愛的時候,便留在我身邊多待些日子吧。
我若不放一把火,你真在西海住著不回來怎麼辦?
後山的靈木經過巨蟒的摧毀,本就需要幾年來恢複,我這把火,乾脆燒個乾淨,讓他們從頭開始長,青丘氏善於禦木,我已叫卓裡帶人去操持了。”
聽見那個熟悉的名字,轉身擦手的人微微一怔,扭過頭看向了那位獨臂的將軍。見他抬眼看了一眼自己後,又低頭專心逗弄起火球來。
塗山醉影暗暗鬆了一口氣,即使這事已經是姐弟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也還是暫且不要捅破那層紙才好,隻是不知塗山音塵對這個秘密,知道了多少。
抱著火球告辭的大將軍,丟下這句話,就回了將軍府。
留在殿內的人坐立難安的熬到了天黑,晚膳時候的父君倒是少有的安靜,既不問她去了哪兒,也不問她接下來的打算。
從沉默壓抑的飯桌邊離開後,心裡堵著一團棉花的人,還是下山走向了她熟悉的那家酒館。
青丘鎮子上經曆了白天的山火,街市上冷清了不少,許是大家都累了,連鋪子都沒開幾家。
前方江琯的藥鋪倒點著一盞微弱的油燈,鋪子裡的人正在忙忙碌碌地切藥。站在門口的人看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閉上了嘴,轉身走進了不遠處的酒館。
玲瓏館裡的陳設一切如舊,被夥計迎進雅間的人,正靠在軟墊上發著呆。
堂間婉轉悠揚的琴聲傳入耳中,麵前的酒菜都是她素日裡喜歡的,隻是她今日卻提不起精神大快朵頤了。
“你傷都好透了嗎?就來喝酒。”
簾子外卓裡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直直的站在外麵,並沒有進來。簾子裡近鄉情怯的人低下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月影紗的簾子極薄,隱隱約約能望見對方影子的兩人,都在這片靜默裡紅了眼。
“塗山醉影,那一日紫雲山下,叫我不要怕的人是你,先撩撥我的人也是你。
如今,就因為我母親幾句話,你就要扔下我了?塗山音塵不是也納了青丘女子做側室嗎?
大不了我同她一樣,被侍衛拖到街上打一頓,再關幾天,我現今大牢也去過了,沒什麼可怕。。。”
掀開簾子的人坐在她的對麵,喋喋不休的說著話,拚命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和害怕。要他沒名沒份陪著她,不被親族承認,他受得住。要他衝鋒陷陣,在黃沙號角裡博功名,他也不怕。
他隻怕眼前這個一言不發的人扔下他,那日昆侖雪山下的美好時光,他怕自己此生再不可追。
坐在對麵的人,低垂著那雙吊梢鳳眼依舊沉默不語。他的眼淚奪眶而出,那一日在西北日出的微光裡,輕撫他臉叫他不要怕,眼波流轉,媚氣自生的女子,此時連抬頭看他一眼的勇氣也沒了。
“卓裡,如果是你,為了我,被拖出去遊街,我會瘋的。
那一日,絞台之上,你衝上來的時候,我心慌極了。卓裡,我再也不想看見你跪在我的腳邊了,更不想連累你去遊街。
我這幾日才想明白,身居高台的身不由己。
這立於山巔的少主之位,前有數不清的惡獸四伏,後有虎視眈眈的親族,前些年孤身一人行於險路之時,我不曾怕過,可那日你在絞台上說要替我受刑之時,我害怕極了。
我身上既背了整個青丘,就要把自己的情愛藏起來。”
見對麵的少年沉默地望著自己發呆,塗山醉影狠了狠心起身離開了玲瓏館。
冬夜裡的街上多了許多蕭索,她淚蒙蒙的眼前也浮現起初見的場景來,破敗的西北都城裡,那個少年的抬眸一笑,照亮了她的整個心房。
他是她心底的昭昭明珠,也是對她虎視眈眈的親族眼裡。最好的棋子,保全他最好的方式,隻剩下自己放手這一條路了。
夜裡的含真殿依然燈白如晝,山下的人抬著頭,手輕輕摸著劍鞘上的刻字:
願舍己命入無間,但求青丘歲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