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當護國,此心應許卿(1 / 1)

天宮召塗山少主去領賞的消息,在她傷好三日之後,終於抵達了含真殿。

在家鬱鬱寡歡好些日子沒出門的人,接了旨意後,隻能強打著精神梳妝了一番,去了仙界領賞。

此番一同受到嘉獎的仙君有好幾位,連那日啄瞎巨蟒的雀族少年雲半,也跟著致遠領了賞得封了仙籍。

天帝得知這位少主,還在青丘後山救下雀族遺孤送上仙宮,更是讚賞有加。

除了武英牌,又賞了一大盒滋補的靈藥給她帶回去。

領了賞回家的人還是悶悶不樂,扒了幾口飯,就回屋躺下了。

這些日子以來,她每日都是這樣渾渾噩噩的過著,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

“醉影,你起來。你把那日救下那孤兒的事情與親族說一說,此番他啄瞎巨蟒,又登仙籍。風頭太大,已經傳到青丘來了。”

悶在枕頭裡的人,聽了父君這番話,更是心生煩悶,卻又不得不起身麵對大殿裡的那群烏合之眾。

燃著龍涎香的大殿內,一眾親族都整整齊齊地坐著等她,這些人裡,竟然還有已經被發配去礦山的那位小姨母和姨夫。

“既然守礦山的罪人都能跟這兒坐著,去幾個人,把老將軍父子請過來。”

說話的人手一抬,坐在位子上翹著腳喝起茶來。

塗山音塵隨著父親趕到的時候,望了一眼家族的長老。有些擔心地看了她一眼,被一圈人虎視眈眈了半天的人依然慢悠悠地喝著碗裡的茶。

見人都到齊了,她才把發現那個雀族遺孤的事兒,從頭到尾細細說了一遍。這孩子沒有被自己留在青丘,而是送去了天宮,對青丘而言,沒有任何影響。

“少主的話說得輕巧,串通敵族的罪名,被你這麼輕輕兩句話就帶了過去。發現雀族遺孤卻不上報,簡直荒唐。”

說話的長老,將手中的茶杯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驚得大家都渾身一震。

摔杯子砸碗這一套她從小到大見得多了,連眼皮子也懶抬一下。

來不及開口解釋的人,眼睜睜看著殿內突然被拖進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來。躺在地上的人正是自己前麵提到的江琯。

“這女子審了半天,什麼都不肯說。我看非得上削指之刑,才能讓她把勾結雀族的陰謀說出來!”

小姨母尖利的聲音像一把破空而出的箭,直接紮進了塗山醉影的心裡。她停下正在給江琯解繩子的手,朝著出言不遜的人厲聲道:

“我看誰敢!”

此話一出,大殿之內,親族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愈來愈響。望著父君再三為自己分辨卻被蓋住的聲音,和欲言又止的胞弟。

抱住江琯的人,心裡明白過來,今日這局,就是衝著自己來的死局。

她朝殿外的侍女使了個眼色,暗示她去喚神後。便大聲喊道:

“既是要深究我和敵族的關係!就不必拿旁的人出氣了!都來審我便是!

收留遺孤送他去天宮的人是我!我上絞台受刑,來給青丘一個交代!”

此話一出,大殿內瞬時間鴉雀無聲。

塗山醉影放開拚命嚎哭的江琯,起身走向了一言不發的老將軍:

“為了以示公允,便由老將軍親自為我行刑!他兒子折了一條胳膊在我身上,各位不必擔心他會徇私了吧。”

放出去的話已落地,生怕她反悔的幾個親族立刻點頭答應了下來。

大病初愈的少主伸出了手,主動套上了鐐銬。

朝著山下絞台走去的人,出了大殿卻再也不敢回頭,父君那張驚痛交加的臉,比接下來要麵對的酷刑更令她心痛。

絞台旁的大鼓一響,四麵八方奔來的百姓立刻把台上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跪在地上的士兵卻遲遲不肯將繩子綁上少主的手腳。

在一陣親族的催促聲裡,那位青丘氏的小兵才抬起哭得猩紅的雙眼望了望刑架前的人,咬著牙伸出了手。

“江琯,不怕,問你什麼你就照實說,這點刑罰我扛得住。”

被捆好的人費力地低頭朝著地上的女子咧嘴安慰的一笑,又立即把頭抬了起來,平靜地望向對麵幸災樂禍的親族們。

接下來的步驟,不過是把方才大殿裡的問題再當著滿青丘的人問一遍。聽著江琯和自己重複的答案,對麵的人顯然已經不耐煩起來。

一陣議論聲後,老將軍手持長鞭走到了絞架前。他壓低聲音勸道:

“你服軟認個錯兒,此時便也過去了。”

“一個被雀族扔在山洞裡長大的遺孤,多年來孤苦伶仃地在咱們青丘山裡活著!

我撿了他,沒有送回雀族,沒有留在身邊。隻留他一條活路,送去天宮。我何錯之有?又為何要認?”

絞架上的人朗聲答道,坐於王座之上的老族長望著刑架上,臉色還有些蒼白的女兒,隻能死死咬住發抖的嘴唇,把頭扭向一邊。

“少主可知,當年雀族在我青丘,殺掉了多少百姓!我族將士們打完那一仗,隻剩下區區數百人!更不要提那幾個月裡數不清的枉死婦孺!

十幾年前,山河破碎,家破人亡的青丘,可曾得到過雀族的一絲憐憫?他們巴不得把我們殺儘了才好。

躲在天宮避過這滅頂之災的少主,可以輕巧的放過一個雀族遺孤,你可曾想過,我族戰死的萬千男兒,風雨飄搖的族人!”

擂台邊一位年邁的老婦人扶著拐杖,把這一句泣血錐心的質問遞上了絞台。

“若要從此處論起,鞭刑我理應受之,讓族人憶起苟安偷生的苦痛,活該我受上十鞭。”

刑架上的人閉上了眼,不再辯解。

痛得渾身發抖的她,閉上眼都是老婦人滿是皺紋的臉,和那一年血色漫天,碎骨盈地的青丘,那些恥辱她一日也不曾忘過,狼煙四起下的屍山血海,叫她如何敢忘?

溫熱的血順著傷口滴在地上彙聚成一小灘,直到最後一鞭抽完,刑架上的人也沒吭一聲。

“少主可知,發現敵族遺孤,知而不報。又為一錯?”

閉著眼的人懶得分辨這句責問出自哪位親族的口中,她安安靜靜地在刑架上垂著頭,等待接下來的刑罰。

“少主無錯!是我蠱惑少主,送那少年上天宮的!是我啊!是我,是我先與神君偷歡,又偷偷喂養敵族遺孤,是我連累了少主,你們殺了我罷!殺了我罷!”

絞台上的江琯發出的哀哭聲音淒厲,她跪在刑架邊,一遍遍地朝四周磕頭,額角流下的血混著眼淚流進嘴裡。

四麵楚歌的絞台之上,她願意舍了少主留給自己的生門,揭開自己的傷疤,換那個救她兩命的恩人,能逃脫此難。

“還有我,我是同謀!是我惑亂少主心智,才至她莽撞行事!我願替少主受刑!”

卓裡的聲音,讓刑架上的人驚愕地睜開眼。

她長歎一口氣,忽然笑出了聲,在一片嘩然裡曼聲道:

“不過是與你逢場作戲,將你當猴耍了幾日,天上的神君我尚且瞧不上,你倒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江琯,你如此輕浮的一個賤婦,何來的本事蠱惑我呢?今日我落了難,還要衝出來攀扯我,都給我拖下台去關起來。”

她強迫自己移開眼,不去看地上那個少年震驚不已的眼神。

那晚哀求過她的婦人,現今應該就守在這絞台旁,看著自己狼狽不堪地受刑吧。

卓裡,我身居高位,卻連自己的周全都護不住,自然也不配收下你那顆赤誠的真心。

等腳邊的兩人被侍衛拉下台去,刑架上虛弱不堪的人人才答了親族的話:

“這第二錯,便怪我知而不報。再受十鞭,你們可滿意?鄉親們,可解恨?”

絞台上下因為這句話又炸開了鍋,再次閉上眼的塗山醉影,忍不住在長鞭地抽打聲裡笑出聲來。

這些年來她在九州的戰場上舍生忘死的博命,就為了青丘能多幾位盟友,不至於重演當年的勢單力薄。

豁出命去護著青丘的人不曾想過,今日將她綁於刑架之上的人,是她日夜牽掛的子民,是與她有著血親的親族耆老。

“你們青丘!打自己人也來真的啊。”

忽然出現擋在她身前受了一鞭的致遠悶哼了一聲,不等身後的人反應過來,抬手便用拂塵擋開了鞭子。

“青丘少主,救了雀族遺孤,托付於仙界,可是得了天帝親賜的武英牌!青丘如今是在質疑天帝也縱容她勾引敵族嗎?

這些年,舍了這富貴日子不過,銀甲裹身,隻身在外平亂殺敵,會背叛自己舍出命保全的子民嗎?”

看著那個一向文弱的仙君,擋在自己麵前聲嘶力竭地喝止不肯罷休的親族。

刑架上的人覺得滿心的委屈此刻再也壓抑不住,任由心酸的淚水滾滾落下。

“吾兒三歲習武,十四歲上就隻身持劍外出平亂,這些年來南征北戰,為青丘引商互市,建邦無數。

為給青丘作表率,她每每凱旋而歸,我身為父君,不曾去城門口親迎過一次。

她傷痕累累,死裡逃生數次,我身為父親,眼睜睜看她入刀山火海,卻依然隻能袖手。

若整個青丘上下,覺得吾兒配不上少主之位,我願連同族長之位,一同卸任。隻求她以後日日平順,不必再蒙受這不白之冤。”

望著走向自己的父君,此刻又痛又冷的塗山醉影,腦海裡竟浮現起兒時束發習武的情景來。

那時的父君尚在壯年,帶著小小的她站在紫雲山頂。

指著腳下風光秀美的青丘和鎮子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遍一遍地告訴她:

“醉影,這是你的江山和子民,你莫要辜負了將星的身份,要好好習武。

保護他們,你身為青丘少主,既要有隨時為萬民舍己身的勇氣,也要有灰飛煙滅也絕不向敵人低頭的骨氣。”

如今的青丘山河宴然,那個壯年的父君也變成了眼前乾瘦的老者。

這位已顯老態的族長,一步步走到刑架前,把滿身是血的女兒背在背上,搖搖晃晃地朝絞台下走去。

精疲力儘的青丘少主趴在父君的背上,穿過這些年她舍命相護的子民,穿過曾經並肩殺敵,擊盞狂歌卻不知什麼時候就變了的親族。

老族長背著她顫顫巍巍地朝著山上的含真殿走去,她和父君背著青丘的安危走了許多年。到而今,卻腹背受敵,放眼望去,能相依偎的,依然隻有彼此。

那一年,青丘的山上有微風拂麵,她握著手裡的紅纓銀槍,奶聲奶氣地起誓:

“吾以性命起誓,此身生為護國,力保青丘,盛世永濟。願以吾血,護民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