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這位少主終於起床了,大殿內的親族立刻七嘴八舌的湊上來說起了這兩日的軒然大波。
聽了半天終於弄明白錢事情原委的少主,卻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她當是什麼事兒弄出這樣大的動靜來,不過是塗山音塵相好的一位青丘氏女子懷了胎。二舅又偏生不讓他娶進門,想要用錢打發了這女子未遂,派人去暗殺,親兒子又鬨了起來。
“他一個大將軍,長子若是一個未過門的青丘氏生下的孩子。這樣廝混無德的蠢事兒要是落了地,他往後能有什麼前程?”
氣惱不已的二舅斜睨了一眼姍姍來遲的人,朝著族長拍著桌子抱怨道。看他這個態度,親族們給的納那位女子為妾這個提議一定是不合心意了。
殿外的塗山音塵還是筆直的跪著,大殿內的親族們一邊看戲一邊說著一些隔靴搔癢的勸慰。被吵得頭疼的她,想起來自己今日的早飯還未用,自顧自拿起桌上的糕餅吃了起來。
等一塊蛋黃酥下了肚,又喝了半壺茶。放下杯子的人才緩緩開口:
“按二舅的意思,怕是不想納這女子進門也不想留下那孩子吧。我看不如您親自拖著那女子,去紫雲鎮上殺了給大家看。
這一招殺一儆百讓滿青丘都知道,招惹塗山音塵是個什麼下場。就算有再大的富貴,也不至於有人甘心舍了命去冒險不是?”
這番話扔在大殿內,簡直是炸開了鍋。長輩們都紛紛指責起她的殘忍來,若真按她說的做,傳出去外界該如何議論青丘呢。
真可笑啊,原來在這一群道貌岸然的塗山氏長老眼裡,暗殺死了一位身懷六甲的女子並不要緊,若要被天下知道,是塗山氏動的手才是真的可怖。
正爭論不下之際,跪在殿外的塗山音塵卻聲音洪亮地發了話。他願放棄大將軍之位,隻做一個尋常的都尉。
隻要能和他的妻兒相守,做不成都尉,做小兵做平民都可,此願可公開登信告知青丘。他願意從此,與塗山氏脫了關係,隻做青丘鎮上的尋常男子。
他倒是個有種的。本來準備借機溜走的塗山醉影,聽了這一番話倒停下來腳步,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罷了!得罪人的事兒她也不是第一回乾了,不差這一回。
“父君,我瞧這女子也是個有福的,連將軍府的殺手都躲得過去,合該腹中的孩子是個有福命大的。不如我收了做義妹,擇個好日子送進去府去做側室吧。
此舉一來全了塗山氏的顏麵,二來,也不影響音塵的仕途和婚娶。”
說完這句話就心虛端起茶杯埋頭喝水的人,壓根不敢看身後眥目欲裂的二舅。先有比武大會,再有這次納妾,隻怕他想剁了自己喂麒麟的心思都有了。
正愁不知如何打發這二妻弟的族長聽了女兒的話,立刻接住話頭應準了下來。直言要親自給這女子賜名送嫁,必不會失了體麵。一眾親族見事情有了分曉,都紛紛點頭散去。
大殿內外,又隻剩下了二舅和父女倆麵麵相覷。也許是知道事情已經沒了轉圜的餘地,自己隻能咽下這口氣迎那女子進門。他一掌拍裂了手邊桌幾的白玉台麵,便起身朝外大步走去,路過塗山音塵的時候,忍不住一腳把他踹得滾了好幾米。
“我瞧這二舅也太古板了,堂堂大將軍納一個青丘女子算什麼大事?難不成他還指望自己兒子上天娶神女當族長不成?”
冷哼一聲的塗山醉影翹起二郎腿,轉頭朝父親抱怨起來。
“塗山音塵論功績武藝都略遜你幾分,安知他父親沒有存那樣的心思呢?你與親族的關係如今又鬨得這樣僵。。。
若是當初答應了和致遠仙君的婚事,我這個位子你也算穩穩拿在手裡了。這些年你東奔西跑降妖除魔,說到底平的是彆家的事兒。三界讚許雖多,長老親族們未必肯認,”
雖然心知父親這番話說得在理,她卻依然厭了這一套用和婚來抬高氏族地位的傳統。
“父君,除了我誰也接不住你的位子。你就彆操心啦,我若是自能生羽翼,又何須仰雲梯呢?”
扔下這句話就大步朝山下奔去的人,沒有再理會父君的嘮叨。兩日未見,她很是想念卓裡。
沒想到雲奚林裡的卓裡卻對她生出許多擔心來,直言滿青丘都知道這位大將軍笑裡藏刀難對付得很。自己這一鬨,梁子徹底結下了不說,以後他明裡暗裡使些絆子,也夠她受得了。
不以為然的青丘少主卻連連擺手,她一早上已經被吵得頭昏腦脹得很。何況這事兒如今也算解決了,隻要自己不被二舅抓到什麼把柄,要為難自己哪有那麼容易。
“走!卓裡,今個我帶你去昆侖雪山看龍。”
昆侖的鶴川不同於那些終年不見太陽的雪山,此地四季金光普照。日照金山的雪景配上千年不化的冰河,是世間難尋的奇景。
皚皚白雪裡,兩人奔跑嬉戲的笑鬨也有了回聲。鶴川的銀龍在厚厚的冰層下遊動擺尾,銀光閃閃的龍身泛著淡藍色的光,身後竟還跟著一條冰藍色的小龍,在這晴天麗日的聖潔景象裡,塗山醉影不禁又想起那位身懷六甲的青丘女子來。
“卓裡,若有一日。。。”
望著身邊笑聲明朗的少年,她忍不住伸手撫上他俊俏的臉。在要觸到皮膚的那一刻,她卻又心生怯意想要縮回手。來不及反悔,她的手就被一隻寬大溫熱的手裹住按在了那張梨渦蕩漾的臉上。
“少主,我以為,你早就不害怕了,才會同我這樣親近。”
麵前的少年一改平日的羞怯,一隻手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另一隻手環住了她的,讓她緊緊貼住自己,他目光灼熱的盯著懷裡的人,眼神中沒有一絲閃躲。砰砰的心跳穿過胸膛來到塗山醉影的耳邊。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喚她少主,也是他第一次失了禮數情難自控。卻叫她一點也不討厭,心裡像打翻了一罐蜜,整個心房都是一片甜滋滋的歡喜。
冰天雪地裡,有些冰涼的手指被少年溫柔的唇裹住輕輕吻了一下。心裡一顫的她來不及反應,已經有一隻大手托住她的後腦,卓裡的唇一改方才吻手的溫柔,霸道地親了上來。
聖潔的雪山之下,男子身上好聞的氣息和唇間的熱浪讓她覺得暈眩又幸福,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應起來。
此地明明是寒風凜冽的雪域之境,卻像有千樹萬樹的桃花開在了他們的周圍,她不怕,她從來都是甘心情願地沉淪。
一直到青丘入夜的萬盞燈火都亮了起來,塗山醉影才一蹦一跳地走到了含真殿門口。
“醉影,你站住!”
族長的聲音出現在身後,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滿麵春光的人停下了腳步,壓了壓嘴角才轉過身去。
“父君,怎麼了?”
她的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安靜得連幾片葉子落地都聽得真切的含真殿外,父女倆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族長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
“你救回來的江琯藥鋪出了事,如今人已經在大牢裡了。我早跟你說過,氣焰太盛會讓你想護著的人受牽連。。。”
扭頭疾奔下山的人沒有望見,父君站在石階之上的那雙眼裡盛滿的擔憂,他在原地呆立了許久,才轉身走回了含真殿。
地牢裡的江琯,身上已經布滿了鞭痕,聽見少主的聲音,才勉強半睜開腫脹的眼皮。看了她一眼後,又把眼睛閉上了。
一間小小的藥鋪,早上被官兵以傷人性命為由帶走了掌櫃。
下午就傳出有人喝藥鋪的冬安茶喝得喪了命。到了晚上,掌櫃已經被打得隻剩下半口氣,若自己晚來個一時半刻,隻怕明日藥鋪老板畏罪自戕的公文就要貼上縣府門口。
江琯的姐姐和外甥,在一身殺氣的青丘少主力保之下,被提前放了出來。派兩個人護送母女三人回家後,她在大牢門口見到了探頭張望的卓裡。
“喪命的人家是鎮上的老吳家,說是兩個下人買了藥鋪的冬安茶回去。喝了茶以後上吐下瀉不過兩日,就一命嗚呼了。
我知道出事了以後馬上就趕去了藥鋪,裡麵有官兵把守。我翻進去偷了一點被他們打了封條的冬安茶。
這裡麵的幾味藥材都是江琯熏蒸過的,有她慣用的蘇子葉香,顏色也深。可你看這大黃和大麻仁,顏色淺白不說,瞧著也古怪。
再有,老吳家的二小子,今日下午去營裡拿了封賞,做了小隊長。。。”
卓裡的聲音隨著身邊人越來越黑的臉色也漸漸低了下去,做得這樣明,哪裡有要避嫌的意思,生怕她不知道是誰動的手才對。
趕到老吳家抓了二小子去軍營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這邊在帳中脫了上衣準備沐浴歇息的塗山音塵。看見胞姐提了一個人直愣愣地衝了進來,慌亂的把擦澡的巾子披在了身上,抱住胸畏畏縮縮地站在角落裡不敢說話。
“少主,你不來我明日也會偷偷把江琯送回去,尋個死囚替她的。。。我若是不捉了她打一頓,難平家父之怨啊。”
這位胞弟招得倒是快,鬆開手裡提著的人,她順勢坐了下來。端起桌上的茶碗就喝了起來,望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的新任大將軍,厲聲發問道:
“往茶裡加毒酒泡過的瀉藥,也是你這個兵魯子的主意?我倒不知道你有這樣巧的心思!”
被嚇得一頭汗的新任大將軍沉吟了半晌。心知瞞不住了,乾脆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這主意是父親新娶得小娘出的主意,這小娘原是府上的舞姬,不知怎地就把父親給迷住了。
老吳家正是她的娘家,此事對她來說一箭雙雕,既為弟弟討了個軍銜,又為主君出了口惡氣。他新過門的妾室如今被父親拘在府裡,他也不得不從,但萬萬不敢真的殺了胞姐的人,替罪的死囚一早就備好了。
若不是下午吳小娘親自來牢裡監督行刑,江琯的皮肉之苦也可少受些。他原是不打算下那樣的重手,但鞭子力道上用了技巧,看著雖然嚇人,回去將養幾日也就好了。
這位胞弟倒是好巧的心思,兩頭不得罪,還能叫兩邊都記著他的好。原被握在手裡的茶碗此刻跌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她望著衣衫不整的塗山音塵低聲道:
“沒了藥鋪,你叫江家日後如何在鎮上過活?靠你和我每月接濟,還是躲在暗處永不見光?
就為了要給我下馬威,便生生白填了兩條人命進去坐實了這樁硬扣的罪名,我塗山氏,這些心狠手辣的把戲全拿來招呼自己人了?”
冷笑在她漾開來,先是靜默,而後笑得愈來愈大聲。陣前殺敵的時候,這群人畏首畏尾導致戰事膠著拖延數月。殺起族人掀起內鬥時,卻手段狠辣毫不留情。這就是青丘的將軍,這人居然還是塗山氏的長老。
丟下那個瑟瑟發抖的胞弟,在冷冽的秋風裡,氣衝衝的少主手持長劍衝進了戒備森嚴的將軍府。等嬌弱的吳小娘被拉下床,沉香木的大床被長劍劃出一道長痕。塗山族長才終於趕到府裡,攔住了手持長劍與二舅父對峙的女兒。
“人是你兒子的人,肚子裡的孩子也是你將軍府的種。口口聲聲看不上青丘氏,又讓一個心如蛇蠍的舞姬爬上你的床。
還自稱親族長老?你算哪門子的長老?我看你就是個道貌岸然的衣冠狗彘!”
剩下的話沒來得及罵完,她就被迫在父君的威視裡噤聲了。蜷在地上抖得像一枯葉的舞姬,緊緊地偎在了將軍的腳邊。
原本氣焰囂張的老將軍在一堆證據前,也尷尬地低下了頭,伸手接過了侍從遞來的外袍披衣坐下。
陷害平民,濫殺無辜,這兩條罪說出去哪一條,他以後在青丘都再無抬頭做人的可能。
主動權回到了少主的手裡,看著眼前任憑處置的二舅和那個嚶嚶哭泣的舞姬。戲謔的笑容又掛上了她的嘴角。
“明日的公文,自然是要還江琯一個清白的。至於二舅,定然是受了奸人的蠱惑,才會失了理智。我斷然不會責怪二舅和音塵的。”
對麵的老將軍驚愕地抬起了頭,眼中閃過的一絲驚愕和無措都被說話的人捕捉了去。
而一言不發的塗山族長卻無法放鬆下來,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若是這麼個好拿捏打發的主兒,今夜將軍府又怎會連主君的床都險些會劈成兩半呢?
桌上的茶壺突然被掀開了壺蓋,塗山醉影拿出卓裡偷來的冬安茶儘數倒了進去,不等地上的舞姬反應過來,她的嘴就被撬開了,就將溫熱的茶水從壺嘴裡直接大口灌進了她的喉嚨。
望著鎖住自己寵妾,眼神冰冷的外甥,老將軍隻能閉上眼扭過了頭。
“誰出了這冬安茶的主意,誰來喝。公平公正得很,我看著府裡上下,以後還有誰敢給舅父出餿主意!今日這舞姬便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既已喝完了,就拖回吳家去吧,彆叫穢物弄臟了將軍府!”
處理完這一切的少主,這才收起了自己的長劍。皮笑肉不笑地請老將軍回屋休息,跟著父母上走出門去。
心知規勸無用的老族長,在馬車裡唉聲歎氣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請這位鋒芒畢露的女兒稍稍收斂些,莫要將族中親眷都得罪了個遍。
一直沉默的人卻神情凝重地握住了父君的手:
“父君,青丘從此不同了,塗山氏隻手遮天的好日子過去了。我既要青丘強大起來,就不怕把這塊經年的腐肉挖出來,得罪他們。”
車窗外的天露出來一絲微微的光亮,車內的青丘少主握住了腰間的長劍,銳利地目光緊緊地盯著遠處那才剛露頭的太陽,眼睛裡都是被希望點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