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桑渡同盛逾約定的時間,是宴席開始前半炷香的工夫。
桑渡提早去了梨花園,畢竟是她約盛逾出來,總不好掐著點兒,讓人等著。
梨花園裡,已經有仆從來來往往。
桑渡穿過人群,穿過冰麵上方的木橋,朝著湖心亭的方向走了過去。
木橋走了半截,遮擋視線的垂柳枯枝漸漸移開,桑渡在看清湖心亭的瞬間,腳步微頓。
湖心亭中央,站著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子。
那男子背對著桑渡,饒是如此,桑渡仍舊認出了,那人是盛逾。
這世上,除了盛逾,大抵沒有人能將黑衣穿得那般超然絕塵。
桑渡深吸了一口氣,她的視線略向下,落在了盛逾腰間的佩劍上,盛逾乃劍修,那把劍名為朝陽。
聽說,朝陽這把劍,是盛逾從沂夢澗帶出來的。
一把存在於黑暗中的劍,卻有最為明亮的名字——
桑渡的思緒在盛逾的視線掃過來時驟然收回,她走上湖心亭,半垂著眼,對著盛逾服了服身,“讓盛公子久等了。”
“本就是來替沈宗主祝壽,沒什麼旁的事情,便早些過來等著了。”盛逾的聲音清朗溫潤,落在桑渡二中,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享受。“不知桑……桑姑娘找我可是有什麼事情?”
桑渡抬眼看向盛逾,她含羞帶怯地笑了笑,“我給盛公子準備了一份見麵禮。”
“原先是該等公子上山後,再尋時機送給公子的,隻是呈萊山上,桑渡的長輩眾多,你我雖有婚約,卻也要克己複禮,偷偷相見若是叫人撞見了不好。”桑渡笑了笑,她抬頭看著麵前的人,而後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半步,“天恩鎮上,認識桑渡的人不多,此時相見送禮,才是最好的。”
盛逾的神色一直沒有什麼變化。
桑渡麵上雖說不顯,可心裡卻是隱隱有些著急,遠處,已然有縹緲的嘈雜聲傳了過來,應該是鎮上的修士陸陸續續來了這宴席。
差不多是時候了,若是讓謝安淮尋來,她的盤算就要落空了。
桑渡深吸了一口氣,她從懷裡取出木匣子,雙手捧著遞給了盛逾,“桑渡自知靈脈殘缺,於盛公子而言,並非良緣。”
桑渡垂著眼,話趕著話,說得很快,自是沒有在意到,盛逾在聽她說到兩人並非良緣時,眸光驟然變暗。
“桑渡唯有以一顆真心待公子。”桑渡抬頭,眉眼含情,說話間,她已經倚在了湖心亭邊緣的圍欄上,這圍欄她先前來的時候查看過,鬆鬆垮垮的,顯然風吹日曬下,已經老舊枯朽了,隻要稍稍用力,就會斷裂。
桑渡將手中的木匣子往前送了送,“呈萊有待嫁女子給未來夫婿送同心結以表心意,桑渡手笨,編得同心結算不上精巧,所以墜上了自小帶著的玉環,還望盛公子收下這份心意。”
盛逾看向了那半開的木匣子。
木匣子中,掛有玉環的同心結躺在中央,他微微垂著頭,光落在他的身上,讓盛逾整個人看起來更顯幾分溫和。
桑渡察覺到手中的木匣子上多了一份力道。
她知道,盛逾抬手握住了木匣的另一端。
“桑姑娘……”
盛逾甫一開口,桑渡腿上便微微用力,她整個人朝著湖麵栽了過去。
無論盛逾想要說什麼,是要說些場麵話附和自己,還是要將自己不願娶她的心思說個明白,桑渡現在,都是不會等他說完的。
在身子歪倒的瞬間,桑渡鬆開了手,她抬眸朝著盛逾看過去,視線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盛逾的眼睛。
從第一次見麵起,桑渡就沒怎麼看過盛逾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眸光沉涼如水,仿佛裝下了眾山,眾水,眾生。
可正是因為裝下了眾生,所以那雙眼睛看起來,格外淡漠,似乎什麼都不曾真正落入當中去一樣。
所有的思緒在桑渡撞上那層薄冰後煙消雲散,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桑渡便被刺骨的寒意包裹。
冬日的衣衫厚重,沾了水,像是從湖底爬上來的經年水鬼,纏著桑渡的身體,將人帶往更深處。
“桑桑——”
呼喊的聲音,穿破湖水鑽進桑渡的耳朵裡時,顯得有幾分虛無不真切。
桑渡先前做好了準備,在身上藏著存氣的丹藥,現在落水,丹藥入腹,人至少還能清醒很長一段時間。
耳邊接連傳來撲通聲。
桑渡在水中睜不開眼,隻感覺有人環住了她,將她拖離了刺骨的湖水。
等到整個人浮出水麵,桑渡咳嗽兩聲,睜開眼。
黑色的衣裳和她的衣角纏繞在一起,水波蕩漾,讓那兩抹色彩在一起纏繞得更加密切。
“莫怕。”
桑渡耳邊傳來聲音,是盛逾。
盛逾的聲音和先前一樣,隻是氣息稍稍有些不穩,想來冰冷的湖水裡遊上這一遭,多多少少耗費了他些許的體力。
桑渡垂著眼,她的手默默攥緊了盛逾手腕處垂下來的衣角。
盛逾動作很快,他帶著人從水中飛身向上,落在了湖心亭中央。
“桑桑!”謝安淮趕了過來,他的雙眼看起來微微有些泛紅,等盛逾落地,便快步往前,想要將人從盛逾懷裡接過來。
隻是盛逾身姿挺拔,並沒有要將懷裡的人交給謝安淮的意思。
“謝兄。”盛逾開口,雖是在和謝安淮說話,視線卻是落在人群中的宗堯身上。“桑桑是我的未婚妻子——”
盛逾的聲音不卑不亢,音量剛好叫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楚,“不勞煩你了,我將她送回屋子便是。”
話音落下,宗堯的聲音便從人群後方傳來,他的聲音打亂了眾人的竊竊私語聲,“讓讓,勞煩讓讓。”
站在木橋上的人群散了散,宗堯擠上前去,“宗主。”他手裡捧著一件黑色的鶴氅。
盛逾微微側身,將鶴氅披在了桑渡身上,“我送你燃了炭的屋子裡,換身乾衣服,免得寒氣入體。”
桑渡垂著眼,一副由著盛逾定奪的模樣。
她被鶴氅一整個包裹住了,視線被阻擋,她看不到聚集在木橋上的人,木橋上的眾修士也見不到她。
隻餘那些極低的碎語,鑽進桑渡的耳朵裡。
“盛宗主抱著的是誰家的姑娘?”
“呈萊山上的,同他有婚約的那一位。”
“不是聽說這親事成不了了嗎?”
“先前或許成不了,方才你不曾聽盛宗主說嗎?他懷裡的人就是他的未婚妻子,這門親事,或許板上釘釘了。”
桑渡生不出什麼情緒,就算先前吃了丹藥,她的手腳依舊冷得發僵。
這僵硬彌漫到了她的全身,所以,就算聽到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她也生不出什麼旁的情緒。
直到盛逾抱著桑渡走進了生著炭火的屋子,桑渡才覺得自己的手腳漸漸有了知覺。
小憩用的長榻上,放著乾淨的衣服,想來先前剛有動靜,主家就已經準備好了這些。
盛逾眼眸微垂,他將桑渡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長榻上,視線避開了桑渡,“你先換身乾爽的衣服,我在外麵等你。 ”
桑渡抿了抿唇,她沒有搭話,卻是在盛逾抬腳準備往外走的時候,忽然伸手,攥緊了盛逾的袖子。
盛逾腳步頓住,他回頭看向桑渡,沒有說話。
隻是在他的眼眸中,縮在長榻上的人仰頭看了過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有水霧一點點彌漫開來。
“盛公子,我隻是一個普通人,今日在那樣多的人麵前,同公子……”桑渡沒有說完,她隻是仰頭盯著盛逾,卷翹的睫毛末端,還掛著不知是湖水還是眼淚的珠子。
盛逾眼眸微垂,他看著桑渡,低聲道,“桑姑娘還請放心,我會托宗門長輩替我上山同沈宗主商議婚期的事情。”
從盛逾口中得到了一個確切的答案後,桑渡鬆了一口氣,她鬆開手,對著盛逾笑了笑。
盛逾深深望了桑渡一眼,而後抬腳走出了門。
桑渡換上了乾淨清爽的衣服,終於實打實地,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不用擔心這門婚事成不了了,她應當是可以活下去了。
無論為什麼自己的性命會同這樁親事捆在一起,至少現在,有了足夠的時間。
盛逾是個好人。
至少他沒有戳穿自己那樣拙劣的表演,也將這門親事應下了。
嫁給這樣的一個好人,桑渡倒是不覺得委屈。
隻是……
桑渡坐直了身子,她悠悠歎了一口氣,為了活下去,隻好暫且委屈這個好人了。
等她找到其中症結,一定不會再纏著盛逾。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桑渡在暖和的房間裡,四肢漸漸舒展開來,她眯了眯眼,事情解決之後,難得有些困倦。
篤篤兩聲,有人敲響了門。
盛逾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桑姑娘,我能進來嗎?”
桑渡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衣服,應了盛逾一聲。
盛逾推開門走進了屋子,他看向坐在長榻上方的人,低聲道,“我已經同宗門的長輩說好了,明日他就會上呈萊宗去,定下你我二人的婚期。”
桑渡眨了眨眼,倒是沒有想到,盛逾做事這般乾脆利落。
想要開口,卻又有些不知從何說起,支吾片刻才道,“方才你也跳進了湖裡,是不是也該換一身乾爽的衣服?”
盛逾往前走了半步,他伸出手,隔著一張方帕,捏住了桑渡的手腕,“無妨,身上的衣服已經乾透了。”
桑渡哦了一聲,她後知後覺地想起,像盛逾這樣厲害的修士,憑借修為將濕衣烘乾,再容易不過。
手腕處,傳來微微的熱。
桑渡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她的手腕被盛逾方才拿出來的帕子蓋住了,桑渡隻能看到盛逾那隻骨節分明的手。
察覺到桑渡的視線,盛逾開口解釋,“桑姑娘,我知曉你身子骨弱,所以縱氣替你驅趕寒意。”
桑渡唔了一聲,她眨了眨眼,看著盛逾,再開口時,帶了些許笑意,“盛公子,你喚我桑桑就好,身邊的人總是這樣喚我的。”
盛逾扣著桑渡手腕的那隻手,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應了一句好。
屋子裡的炭爐往外彌漫著熱氣,盛逾忽然覺得這炭火頗有些旺了,整間屋子,仿佛已經被炭火的溫度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