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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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幔晃動,
原先躺著的人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一般,猛地坐了起來。
五臟六腑仍舊揪著疼,像是鏹水入腹,正一點點侵蝕著她體內的器官。
桑渡猛地弓起身子,她劇烈咳嗽起來,像是想要嘔出血肉,可咳了半晌,除了喉嚨裡傳來淡淡的血腥氣外,什麼都沒能嘔出來。
片刻後,桑渡身子猛地一顫,她顧不上身上傳來的痛感,幾乎是跌撞著衝下了床鋪,顧不上旁的,披上鬥篷,便朝著大殿的方向跑了過去。
那不是夢。
接連兩次都不是夢,隻是不知為何,自己會死而複生。
第一次,是被那不知是什麼的黑氣割喉而亡。
第二次,則是喝下了有著劇毒的安神湯。
那湯雖是沈元白親自送來的,背地裡的人能夠將毒下到那碗湯裡,定是不一般,得告訴沈元白事情的始末才行。
虛掩的大殿外,桑渡停都沒停,徑直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如先前,方鳴銳暴跳如雷道,“荒唐!我與宗主正在商議事情,你這小輩怎麼擅自闖進來了!”
桑渡沒有與方鳴銳糾纏的心思,她抬眼看向麵前的人,聲音因為接連兩次的痛苦而變得冰冷,“我知你與沈伯伯在說我的婚事,我來便是要寫退婚書的。”
“那盛逾我不嫁,若是你有攀上須彌宗的心思,不如尋來秘法,自己嫁給那盛逾去——”桑渡這話說得冷硬又難聽。
方鳴銳暴跳如雷,眼看著就要按捺不住一巴掌落在桑渡的臉上。
沈元白攔住了他,他深深望了桑渡一眼,而後看向方鳴銳,“這事兒桑桑說了算,你先回去。”
方鳴銳還想說些什麼,沈元白確實雙目微微瞪圓,將他要說的話和滿腔的怒火瞪了回去。
而桑渡,已經自顧自地走到了桌邊,執筆寫下了退婚書。
寫下自己名字的時候,墨跡微微有些暈開,像是在那上好的宣紙上,開出了一朵墨花。
沈元白並沒有阻止桑渡的動作。
等到桑渡將退婚書寫好,沈元白抬手接過那墨跡未乾的退婚書,眉心微蹙,“桑桑,你剛剛那樣說話,不妥。”
桑渡抬頭看向沈元白。
看到麵前小姑娘微微泛紅的眼睛,沈元白原先想要教訓人的話哽在了喉嚨裡,轉而變得有些擔憂,“桑桑,這是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桑渡深吸了一口氣,她的手指捏緊了鬥篷,指腹微微泛白,“沈伯伯,呈萊山上有人要殺我。”
沈元白一愣,他盯著桑渡,眸光震顫,顯然在聽清桑渡的話後,已然將呈萊山上的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想要找出桑渡所說那個,想殺她的人。
可腦子裡過了一圈,卻又不覺山裡有什麼人會想要殺了桑渡。
“桑桑何出此言?”沈元白看著桑渡,他沉吟片刻,“呈萊山上近來沒有新人,你是說有人潛藏至今,想要對你動手?”
桑渡張唇,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垂眸道,“這幾日,接連做同樣的夢,沈伯伯,我有些怕。”
沈元白看著桑渡,他抿了抿唇,倒也沒有將桑渡的話當作耳旁風,“心中若是不安定,這兩日住去鳶園,那兒除了我與你伯母還有阿昭,沒人靠近,最是安全。”
桑渡鬆了一口氣。
原先她還有些憂慮該怎麼同沈元白解釋死而複生這樣詭譎的事情,好在沈元白向來疼愛她,就算她說是夢中所見,也不曾斥責她胡鬨。反倒是為了寬桑渡的心,讓人先住到鳶園去。
坐在鳶園的院子裡,桑渡的四肢仍舊發冷。
沈慈昭已經趕了過來,她早些時候去尋桑渡撲了個空,又聽父親提起桑渡似是有些不對勁,便也顧不上早課,急匆匆趕來了鳶園。
“桑桑。”沈慈昭滿臉的擔憂,她看著麵前的人,眉頭微微皺緊,“莫怕,在呈萊宗上,不會有事的。”
桑渡有些沉默,她的心依舊沉到了穀底,惴惴不安之感讓她有些喘不上氣。
這種時候,沈慈昭也說不出什麼旁的寬慰桑渡的話,隻能安靜地陪在桑渡身邊,時不時抬眸看一眼院外,想看看有沒有新的消息傳過來。
“桑桑,我現做了酥酪,吃一點吧。”穿著白衣的女人手裡端著兩碗冰酥酪從小廚房走了出來,是沈元白的妻子,沈慈昭的母親,方尋青。
方尋青看起來很是年輕,不知內裡的人隻覺得她是沈慈昭的姐姐,絕不會想到她是沈慈昭的母親。
桑渡看向方尋青,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謝謝青姨。”
方尋青將手裡的酥酪在石桌上放好,隻見她抬手拿起一旁的銀匙,挖了一勺送進了口中。
“青姨……”桑渡看著方尋青,視線輕顫,言語訥訥。
方尋青放下了銀匙,她看向桑渡笑了笑道,“我聽元白提過一嘴,你說怕有人會在吃食中下毒,這酥酪雖不曾離過我的視線,為保安心,我仍舊是要先嘗一口的,隻是桑桑莫要嫌棄我才是。”
桑渡連連搖頭,“桑桑怎麼會嫌棄青姨,我隻是怕青姨被我連累。”
方尋青笑了笑,她輕輕搖了搖頭,而後抬手拍了拍桑渡的肩膀,算是安慰。
小半碗冰酥酪下肚,桑渡的臉色好了些,這種時候,甜津津的東西分外安人心。
天色漸暗,原先略放下的心重新提起。
前兩次,都是天色暗淡後出的事。
沈元白也回到了鳶園,見桑渡麵上隱隱又有些不安,他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了桑渡碗裡,“桑桑,我將呈萊山探查過一遍,在西南方下山的地方察覺到極淡的外物氣息,我依然讓柳煜前去探查了,莫擔心,在那外物被尋來前,我會守著的。”
聽沈元白說起的確有外物的蹤跡,桑渡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隻是緊接著,又聽沈元白說他會守在自己身邊,桑渡難免又覺得自己有些胡鬨。
可是……比起這樣胡鬨,桑渡更怕像先前那樣,莫名地死去,死得痛苦萬分。
或許是因為幼時體弱多病,桑渡平日裡不追求什麼,可這次,卻對好好活下去,莫名多了執念。
“沈伯伯,退婚的事情妥當了嗎?”桑渡看向沈元白,開口問道。
“盛逾如今正在天恩鎮上,退婚書現在應當已經送到了他的手中。”沈元白道,他看著桑渡,眸光柔和,“想來現在,你與盛逾退婚的事兒,已經傳揚開來了。”
桑渡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先前猜測,那殺她的人,是盛逾惹來的禍端,隻希望現在,那人也聽到了退婚的風聲,先前每到夜裡就必死的局麵得以解開。
心中忐忑難以安定,桑渡沒什麼睡意。
她睡不著,沈慈昭便在一旁陪著她,燭火閃爍,時間緩緩淌過,什麼都沒有發生。
桑渡坐在那兒,突然很是困倦。
沈慈昭看出了桑渡的困倦,她走到人身邊,半托著人坐在了床邊,“桑桑,已經快子時了,若是困了,我陪你去床上眯上一會兒。”
快子時了。
桑渡的眼皮輕輕顫了顫,沒有黑氣出現,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是因為這一次,送退婚書的陣仗更大嗎?還是因為沈元白的探察震懾住了那人?
桑渡的思緒越飄越遠,她仿佛連人帶著魂魄都墜入了幽深黑暗。
隻是,那縈繞在她身側的,淡淡的驚惶感並未消散。
咚,咚,咚。
桑渡身子猛地一顫,她感受到了疼痛從心口的位置傳遍全身,而後是幾乎吞沒一切的麻痹。
她還是死了。
和前兩次比起來,算不得太痛苦,卻顯得過於莫名。
桑渡是在睡夢中死去的。
再次醒來,比起前兩次的驚慌失措,這一回,桑渡沉靜了許多。
她從床上爬坐起身,給自己灌下去了一茶盞的涼水,思緒也漸漸變得清明。
桑渡直覺自己避不開。
自己避開了刺殺,也避開了毒害,最後卻是死在了夢裡。
可為什麼會避不開呢?
難不成,那退婚書送去得還不夠大張旗鼓,那與盛逾結怨的人並不知曉自己與盛逾日後不會有什麼瓜葛了?
桑渡眉心微皺,有幾分煩躁。
總不能敲鑼打鼓地將這退婚書給人送去吧——
抬手拿茶壺的動作微頓,桑渡眸光輕顫,她猛然抬眸看向門邊,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出事這三回,很多事情都不一樣。
但有一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那便是那紙由桑渡寫下的退婚書。
桑渡先前認為這禍事是盛逾招惹來的,所以每次重來,第一件事便是去寫下退婚書。
倘若,正是因為自己寫下了這退婚書才會死呢?
桑渡覺得這個念頭荒唐,可一顆心卻又怦怦直跳,直覺自己遭遇的事情,與這退婚書脫不開關係。
總不能是從前父母指腹為婚的時候,用了什麼秘術,隻要自己寫下這勞什子退婚書,與那盛逾成不了親,就會死吧?!
這太荒謬了,可是現在,無論這件事情多麼荒謬,桑渡總要一件一件地去試,才能找到症結所在。
隻是……
桑渡緩緩吐出一口氣,倘若當真與這退婚書有關,就算自己不寫,盛逾也是要來同自己退親的。
她必須讓盛逾認下這門親事,且沒有反悔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