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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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
桑渡猛地坐起了身,她下意識抬手摸向自己的喉嚨,掌心感受到的皮膚光滑整潔,並沒有什麼傷疤。
饒是如此,桑渡仍舊激起了一身的疙瘩。
剛剛,那是夢嗎?可是夢,又怎麼會那樣真實呢?
真實到就算是現在桑渡仍舊能夠感受到鮮血從喉嚨處的傷口倒灌進入咽喉,堵住她口鼻時的窒息感。
桑渡猛地吐出一口氣,她緩過神來,發覺背上沁出了冷汗。
“桑桑。”沈慈昭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那聲音像是救命稻草,讓桑渡從那股陰寒中緩過神來。
桑渡幾乎是從床上手腳並用地爬下來的,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踩著羅襪就衝到了門邊。
沈慈昭聽到屋子裡傳來動靜,卻沒聽到桑渡的回應,正有些疑惑時,門被人猛地推開了。
眼前微微晃了晃,沈慈昭尚未看得清前方的人,懷裡便是一緊,裡頭的人,幾乎是撲過來的,一整個撲進了沈慈昭的懷裡。
抱住沈慈昭,感受到她的溫度和身上淡淡的花香,桑渡那顆亂跳的,幾乎要從咽喉裡蹦出來的心,才漸漸平緩下來。
“桑桑?”沈慈昭環住了桑渡的背,眼裡的擔憂濃烈得彌漫開來,“怎麼了?”視線往下,看到桑渡隻套著單薄寢衣,抬手便將人往屋子裡推,語氣裡多了一絲不讚同,“外頭下雪呢,也不怕凍著。”
木門被沈慈昭抬手關上,風霜與雪一並被關在了門外。
“怎麼這樣慌張?出什麼事兒了嗎?”沈慈昭扶著桑渡坐在了桌邊,她將手爐塞到了桑渡掌心,又轉身取下一旁的鬥篷,將人裹好,“額頭上這麼多冷汗。是哪兒不舒服嗎?”
桑渡已經緩過來一些了。
她握緊了手爐,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抬眼看向沈慈昭,正要開口,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過了好一會兒,桑渡才小聲道,“應當是做了個有些真實的夢,夢裡,不知叫什麼人給殺了,醒來一時沒有分清……”
沈慈昭聞言鬆了一口氣,她舒展眉眼,看向桑渡,“要我說,一定是最近議親的事兒讓你沒有休息好,桑桑,你當真想要……”
沈慈昭的話提醒了桑渡。
桑渡有些急匆匆地起身,也顧不上同沈慈昭多解釋些什麼,便有些焦急地想要快些去尋沈元白。
這退婚書,越早寫越好。
那夢真實地像是當真經曆過一樣,桑渡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越早與盛逾劃清界限越好。
尤其是這一路上,遇見的人,見到的景,同那夢裡的如出一轍。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漫天的風雪,桑渡隻覺得寒意是從她身體裡散出來的,就連掌心中捧著的手爐,也漸漸變得冰冷。
而這份冰冷,在桑渡走到大殿門外時,升到頂點。
她聽到了沈元白與方鳴銳交談的聲音。
他們所說的話,與之前夢中所聽,分毫不差,甚至連兩人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桑渡的心沉到穀底,她顧不上什麼規矩,徑直推開了門。
方鳴銳的聲音頓住,他看向門外,見是桑渡,冷哼一聲,“沒有規矩——”隻是視線落在桑渡那煞白如紙的臉上,原先要嗬斥的話又咽了回去。
沈元白已經走到了桑渡身邊,他滿臉的擔憂,“桑桑,怎麼臉色這般蒼白,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桑渡的骨頭有些僵硬,她看向沈元白,還沒說話,眼淚倒是先滾了下來。
沈元白叫桑渡的反應嚇了一跳,他伸手托住了桑渡的手臂,轉頭看向一旁的方鳴銳,開口時,赫然帶了些不滿同埋怨,“我早就說過,桑桑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管,她做什麼,也輪不到你來教訓。”
方鳴銳喉嚨裡發出兩聲響,他下意識想要辯駁什麼,可對上沈元白隱約有些發怒的神色,便又將想要說的話都咽了回去。
沈元白是呈萊宗宗主,也是方鳴銳的師兄,什麼都好,唯獨在有關桑渡的事情上,一點就著。
方鳴銳的喉結上下滾了滾,他看了沈元白一眼,抿了抿唇,“我也沒同她說什麼,這丫頭往日裡伶牙俐嘴,誰知今日剛剛說了一句,就眼淚汪……”
“沈伯伯。”桑渡握住了沈元白的胳膊,她仰起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不願嫁盛逾。”
沈元白先是一愣,“不嫁就不嫁,要我說,須彌宗山高路遠,那盛逾也不見得是良配。”應和完桑渡的話,沈元白有些擔憂地追問道,“先前不曾見你對這樁婚事有何不滿,可是聽到了什麼閒言碎語,才這般大的反應?”
桑渡張口,正要說那不知是夢還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
可是聲音在咽喉中轉了一圈,脫口而出時,又變了說辭,“沈伯伯,我不願旁人說我們攀附高枝,那盛逾本就想要同我退婚,不如我們先將退婚書寫下,差人給他送過去,最好沿途沿街將我與他毫無關係的消息散播出去,好叫外人知道,咱們呈萊宗才沒有什麼攀附的心思。”
“他盛逾瞧不上我,我亦瞧不上他盛逾!”
“行,我差人去取筆墨,你寫下退婚書後,我便讓人給盛逾送過去。”沈元白伸手拍了拍桑渡的背,似是在安撫,“現如今,他該在百十裡外的天恩鎮上,我讓宗門裡禦劍術最好的人送退婚書過去,天黑之前,便能送到。”
天黑之前……
桑渡這才鬆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也有了些許血色。
這一回,桑渡寫完退婚書後並沒有立刻離開沈元白處,而是看著人將封好的退婚書放進包裹,又目送著送信的師兄禦劍離開,她才從沈元白處離開。
隻是沈元白仍舊是有些擔心,他親自送桑渡回了院子,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桑渡回了院裡,仍舊沒有什麼心思去給要送給沈元白的衣服收尾。
坐了一會兒,仍舊是有些坐不住地離開了院子。
那件不知是夢還是當真發生的事情有些怪異,若是同人說起來,桑渡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隻是夜裡那涼風如刃隔開她咽喉的感覺太過真實,就算桑渡看著退婚書被送了出去,仍舊有些不安。
這不安,同先前有聲響出現前的不安有幾分類似——仿佛有一股涼意順著桑渡的腳底彌漫至她的全身一般。
這感覺讓桑渡坐立難安。
思來想去,桑渡決定去尋沈慈昭。
沈慈昭是呈萊宗的大師姐,這呈萊宗上,年輕一輩裡,就屬沈慈昭的修為最為深厚。
有沈慈昭在身邊,桑渡安心許多,至少不曾再如同夢魘一樣,陷入先前的痛苦之中。
沈慈昭住的院子,比桑渡的院子稍大些,隻是院子裡,卻不似桑渡的院子,有山有水,花團錦簇的。
沈慈昭的院子中央,隻有一棵合抱粗的銀杏樹,樹下,一方石桌石凳,除此以外,院子裡便再沒有旁的裝飾了。
桑渡倒是常來沈慈昭這一處。
沈慈昭早早結束了今日的修習課,趕回來陪著桑渡。
兩人閒話幾句,桑渡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她抬眸看向窗外,雪更大了些,月光傾灑在院中積雪上,宛若鍍上了一層銀粉。
沈慈昭循著桑渡的視線往院中看去,看著月光下鵝毛一般的大雪,她忽地來了興致。
“桑桑,想不想看劍舞?”
沈慈昭身段柔軟,可舞劍時,卻又充滿力量。
劍尖之上,雪花被劈作兩截,在那瞬間化霧,宛若落入仙境。
桑渡捧著手爐,立在屋簷下,看著沈慈昭。
隨著沈慈昭的舞動,桑渡那顆因為驚嚇而陷入不安的心,逐漸平複了下來。
她看著沈慈昭,眼底有一絲不為人知的豔羨。
正當桑渡想要開口說話時,忽然覺得心頭一緊,就像是掛著蛛絲猛然墜落的蜘蛛,猛地從她眼前飄過,激得她渾身一顫。
“小心!”聲音從桑渡口中擠了出來,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沈慈昭在聽到桑渡的呼喊聲後,察覺到了異常,她一個閃身後跳護在了桑渡身前。
眼前飛落的雪花在一瞬間靜止。
然而呼嘯的風確實驟然而至,在那風中,一團黑色的氣朝著桑渡他們衝了過來。
桑渡瞳孔顫了顫。
就是那個,夢裡殺了自己的就是那團黑色的氣——
沈慈昭提劍朝著那團黑氣砍了過去,劍落之時,大風儘散。
靜止的雪花也緩緩向下飄落,就好像,剛剛的一切,都隻是桑渡的錯覺一般。
沈慈昭臉上神色肅穆,她抬眼環顧四周,確保那莫名的東西的確被她劈散後,才轉頭看向桑渡,“桑桑,先回房去。”
原本安靜下來的呈萊山上,重新嘈雜起來。
剛剛那團黑氣,沈慈昭一時分辨不出是山中精怪還是什麼彆的,隻是那東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呈萊山上,能避開所有的鎮山符,定然不會是什麼簡單的東西。
桑渡回了房間,沈慈昭在門外設下結界,倘若那東西沒走,想要闖入屋子,也得費一番心神。
坐回桌邊,桑渡的手腳仍舊有些僵硬。
夢裡殺死自己的黑氣在差不多的時間出現了,所以,那不是夢?
桑渡感覺自己有些喘不上氣來,她攥了攥手,想要讓僵硬的指骨緩過來。
隻是動了好幾下,桑渡才隱約感受到發麻的掌心傳來指甲抵在皮肉上的疼痛,她緩緩吐出一口氣,視線有些僵硬地落在了門上。
那不是夢,所以自己當真是被殺死了,隻是不知為何又活了過來。
那個殺了自己的黑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自己又為什麼可以活過來——
一時之間,桑渡覺得自己的腦子被這些問題堵死了。
直到門外傳來響動,是沈慈昭回來了。
“桑桑,嚇壞了吧?”沈慈昭看向桑渡,她低聲道,“彆擔心,我已經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親。父親已經組織人手上下巡查。”
沈慈昭也很機敏,她大抵看得出,那黑氣似乎是衝著桑渡而來的。
所以,便十分詳細地將事情告訴了桑渡,免得她擔憂。
桑渡緩慢眨了眨眼,她的思緒還被自己死而複生的事情阻礙著,有些動彈不得,過了一會兒,才像是找回了魂兒似的看向沈慈昭,“阿昭姐姐,我好像,被那個黑影殺死過一次。”
沈慈昭一愣,她有些擔憂地看著桑渡,還沒等她說話,屋外傳來動靜打斷了她。
“是我。”是沈元白的聲音。
打開門,沈元白手裡捧著一碗湯,湯上方還氤氳著熱氣,看著是剛出鍋的。
沈元白看向桑渡,臉上的擔憂真切,“是剛熬好的定神湯,桑桑,你趁熱喝了。”
桑渡從沈元白手裡接過那碗定神湯。
暖湯順著咽喉滾落,讓桑渡身上的寒意也散了些許。
隻是,身上暖和了,背脊上方的那股寒意,便愈發明顯了。
桑渡抬眸看向沈元白,正要說話時,卻覺得有什麼從肺腑之間湧了上來,然後,才是吞心噬骨的疼痛。
那疼痛,是由內而外的。
桑渡抬眸看向前方,她從沈元白和沈慈昭身上看到了駭然,沈元白往前兩步,失了平日的穩重,他接住了墜落的桑渡。
沈元白麵色蒼白,他雙唇上下動著,似乎是在說話。
可桑渡卻什麼都聽不見了,她耳朵裡,是漸漸遠去的嗡鳴,墜入黑暗前,桑渡看到一縷黑氣,在屋子裡漸漸散開。
她還看到,沈元白正抬手作符。
那是結命咒,沈元白想要將桑渡的命數與自己相牽,以此暫時保住桑渡的性命。
隻是,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