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馮允清怔怔地望著藺明軒,眼中流露出些許不解。
藺明軒輕聲笑著:“怎麼?就這麼難以置信?”
馮允清這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接過藺明軒遞過來的茶水,道了聲謝。
藺明軒收斂了笑容,正色道:“常言道,‘但當循理,不可使氣。’那日獄中,是我過於衝動,你額間的傷,現下可好些了?”他的言語中透露出幾分罕見的關切,目光落在馮允清額間的傷痕上。
已然過去幾日,又有那日的藥膏敷著,馮允清額間的傷已然掉痂,隻有一道淡淡的印子。
馮允清淡淡一笑,道:“本是小傷,不足以讓大人掛記。”
她的笑容裡帶著幾分疏離,仿佛與藺明軒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麵對藺明軒,她還是那副極其冷淡的模樣。
藺明軒見此,想著,她這般冷淡也是情理之中,說話便也順著她去,“以往是因我對宦官偏見頗深,以至屢次針對於你,可如今看來,的確是我狂妄自負,小看了你。不管是何身份,總有能人的。”
藺明軒自問馳騁朝野多年,從未向一個品級比他低的宦官如此客氣過。
馮允清啜了一口茶,忽覺身下有些不對勁,便也想著快點結束這場談話。她淡然道:“大人過獎了,若大人喚我前來隻為此事,那麼下官給大人的答複便是,小官隻區區一屆宦官,大人乃朱紫顯貴,大人實在不必因此委曲求全。”
藺明軒聞言,心中一陣悵然。他本還想說什麼,卻不料竟從她口中說出如此自輕自賤的話來,心中仿佛又添了一道高牆。他悶下一口熱茶,隻覺火球在心中滾了一遭。他擱下茶杯,看著馮允清道:“好罷,你可以走了。”
馮允清起身向藺明軒一揖,轉身時擺手從身後擦過。馮允清本覺藺明軒對她很是厭惡,也並未多加在意,卻不想,這一切都被藺明軒看在眼中。
藺明軒看著馮允清的身姿,隻覺她如雪中疏梅,纖細而堅韌。她的肩膀不似尋常男子那樣寬,腰肢也如伶官一般盈盈一握。想著她是閹人的緣故,藺明軒也並未多思。
可直到他挪眼下去,看著馮允清身後那一抹雜色,他呼吸一凝,心中仿若砸了好些冰雹。而後腦中迅速回想起家中小妹十二三時......這抹雜色,還有空氣中彌彌鏽氣,他這日日與刀劍打交道的人再熟悉不過了。
馮允清方開門,正欲踏出,卻聞身後一聲低喝:“等等。”
馮允清歎了口氣,又旋身回應,“大人,還有何事?”
隻見藺明軒放下茶盞,從桌前起身,朝她走了過來。馮允清不解地看向藺明軒,隻見藺明軒幾步邁到她身前,垂眸看進了她的眼中,然後緩緩道:“走罷。”
馮允清隻道是,便欲往藺明軒身後鑽,可卻被藺明軒伸手一擋,“走前麵。”
馮允清心中甚是窘迫,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在前麵。此處走到馮府約莫要一刻鐘的時間,緣於心中忐忑,馮允清的步子也不甚穩當。
藺明軒就跟在她的身後,隔了大約六尺,隻漸步走著,一言不發。
秋老虎幾欲過去,赤日潛匿於積雲後頭,逐漸斂去一身鋒芒,僅適當地散出一點暖煦,足以撫慰人心。
街巷綠樹見的蟬鳴沒了盛夏的興致,隻一聲一停地,於暮色唱晚。風也輕盈了些,將馮允清的發絲吹得紛飛。
一縷縷青絲飛在暮光之中,藺明軒所見,隻覺麵前人恍若菩薩,似有神光加身。她隻身朝著霞光,堅定不移地走著。而他心中竟莫名生出一絲妄念,想做她裙邊的蓮紋,守在她的身側。
不知過了多久,餘光已被孤山吞合,他還在沿著這條街走著。馮允清是什麼時候回去的,他記憶裡竟沒一絲線索。街邊掛著橘黃色的燈籠,藺明軒抬首一看竟是一家酒肆,他不曾有任何猶豫地踏了進去。
過了好些時日,不知這日下的是第幾場秋雨。馮允清待在司禮監中,看著下頭遞上來的文書。
於京中人而言,這雨下得甚好。一場秋雨一場涼,這秋雨將仲夏的暑熱悉數下葬,終於擺脫了苦熱。
可於江南的人而言,這幾場雨卻幾乎要了他們的命。田間澇災四起,土壤被雨水侵蝕,散成一堆泥漿。莊稼苗被連根掀起,漂浮在水上。城裡的水難以排出,地勢低點的房子已被雨水吞了腿腳。照這雨下去,不日便要淹沒到糧倉去了。
不過好在永靖帝已派人持糧前往,去救濟當地百姓了。
馮允清看著窗牖之外雨水連珠,不知這雨何時會停。正呆著,卻見雨中一人撐著油紙傘,從雨中疾步過來。他身著一身玄青色圓領長袍,腰間束著一條雕花板帶,將窄腰顯露出來,核心穩健有力,如繡春刀般收放自如。
待他走近,馮允清才看清來人。如以往一樣,他依舊束發高冠,恣意瀟灑。她一手握著紫毫,竟一時怔了神。待沈玄收傘入內時,她才撤開目光,卻見自己青袍上已暈開了兩滴墨。
馮允清斂袖,輕輕將筆擱下,忽覺衣袖一斜,來人已將她的衣袖扯了過去。馮允清微微側目,一眼撞上沈玄,他正垂眸,用一方潔淨的絲巾沾了水來,小心翼翼地為她擦拭著袖口的墨痕。
雖沈玄與她隔著些距離,可他從外頭帶來的水氣卻悄然彌漫至馮允清身側,將二人裹在這陣濕熱裡麵,頗有黏膩之感。
沈玄隻一心擦著,未說話,二人沉默著,屋內隻聽得見簷間滴雨和沈玄低沉的微息。
即便擦了些墨去,卻還是留有餘痕。馮允清正欲縮回手去,卻又被沈玄輕輕握住。隔著一層衣料,馮允清的腕間被暖熱圈著,酸痛的手腕有些舒緩。
沈玄溫聲道:“袖口未乾,小心寒氣侵入手腕。”說著,沈玄掏出一塊精致的絹布,將馮允清的手腕給裹了起來。
秋雨攜寒,馮允清穿的不多,又一直坐在窗前,身上的熱氣難免被涼意奪了些去。當沈玄觸到馮允清的手腕時,她隻覺被燙了一下。她微微一動,沈玄抬眼望了她一眼,問她:“怎麼了?”
馮允清斜坐於矮椅上,沈玄半蹲在她的身前,微微抬首。
馮允清搖頭道:“無事,多謝你。”
沈玄聞言,漾開一抹笑來。他眸中卻無一點雨季的陰翳,而是折著暖光,注視著馮允清,道:“要謝我的話,不如以身相許?”
馮允清霎時抽回手,她沒踹沈玄一腳已是好的。這風流浪蕩子,在司禮監亦能將她調戲一番。她挪眼看著戶外的雨,雨絲寒涼,抑製住了她心間的那點暖灰,免其複燃。
馮允清泠然問道:“這是有何要緊事?勞煩沈大人親自跑一趟?”
沈玄靠在馮允清桌前,掏出一張錦帖,擺在馮允清麵前。
他輕笑道:“你忘了那日在屏蘭寺,我阿姐邀你去馬球賽嗎?”似是很滿意方才馮允清的舉動。
此事已過去了將近月餘,馮允清的確早已將此事拋之腦後了。今日沈玄到訪,她才想起。馮允清點頭道:“嗯,我會去的。”
沈玄向後微微倒著,去看馮允清的臉色,卻見她麵色淡然,並無多少欣喜之色。
馮允清不苟言笑,又問:“近日監中事務繁瑣,大人可自行離去,我便不起身相送了。”
她語氣冷淡疏離,這是在下逐客令。既然她已經如此不悅,那還是莫要再惹她惱怒。沈玄直起身來,正欲往外走,卻見幾個宦官進來。
“沈大人,來此尋馮大人的麼?”
沈玄點頭,道:“並無大事,既然你們正值繁忙,我便也不好叨擾了。”
那人又道:“哪裡來的繁忙?我們這些日子清閒得很......”
沈玄聞言,咳出一聲笑來,站在雨中回頭看了一眼馮允清。馮允清亦正看著他,見他轉身看來,旋即頷首,將目光移到紙上。
沈玄眼波微動,轉身大步離去。
雨一連下了幾日,就在馮允清想著若是再下雨,這馬球賽可能辦不成時,日頭又露出一點端倪。
這日馮允清著了一身湖青色圓領袍,將精心調製的安神香裝進命人特意打造的錦盒中,正欲出門,卻見一輛馬車正在馮府旁側候著。
馮允清心想大約是來拜謁馮元良的人,便也沒多看一眼,擦身而過。沒走出幾步,卻聽身後有人喊她。這聲音她認得,是沈玄。
馮允清回首看去,隻見沈玄從馬車上跳下來,向她招手,“馮允清,快上來。”
她有些看不懂沈玄的熱情,為何這權貴公子,要對她頻頻示好?二人也就因妖書一案共事了十餘日,沈玄總不能是因為知道她是女主看上她了吧。
最終馮允清心中篤定,要麼,沈玄真是傳聞中那樣的紈絝,想撩撥她;要麼,沈玄並非風流之人,接近她是彆有用心。
馮允清換上一副淺笑著的麵容,快步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