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沈玄被這話堵了回來,馮允清也是心頭一凜,停下了步子。下一刻,隻見階上多了道頎長的黑影,正是藺明軒自獄中出來,他麵色森然,不曾有絲毫波動,隻是眼底略微比往日多了點波瀾。
藺明軒淡然自若地下了台階,見沈玄與馮允清二人立於獄外,刹那間未收住眸中的凶光,對二人言道:“周瑞,死了!”他說這話時幾近咬牙切齒。
這周瑞可是現下獄中至關重要的人物,竟莫名死了!若是聖上發怒,不知他們北司可擔待得起。
是時,一眾官吏皆圍了上來。
隻見明光之下,藺明軒眸色被情緒一蓋,他挪眼掃視了一周的人,沉聲喝道:“查!竟敢來我詔獄行刺,當我藺明軒是擺設嗎!”
聞言,馮允清這才反應過來,周瑞並非是藺明軒用刑致死的,而是被人謀殺的。到底是何人,竟如此心急,敢冒如此風險,敢來詔獄行刺?
藺明軒此刻正在氣頭上,已將妖書一事拋之腦後。他現下隻想找出,來詔獄之中謀殺周瑞的究竟是何人,敢在他藺明軒眼皮子底下殺人。雖與尋妖書案的幕後主使者所趨一致,可意圖誠然不同。
沈玄見藺明軒如此臉色,似乎恨不得將北司的人全都抓起來嚴刑拷打。他既正值慍怒,沈玄便先行一步,命人去尋仵作來驗屍。
周瑞死了,輪值守獄的校尉自是脫不了乾係。
未幾,一眾人便聚在刑審堂中。藺明軒獨坐高堂,威嚴肅穆。下麵跪著的,正是今日輪值的校尉郭凡。
藺明軒沉聲問道:“今日何人出入過詔獄?”
詔獄猶如銅牆鐵壁,若非從正門而入,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而獄中那些駭人的蛇蟲鼠蟻,自然是上頭特令放進去,用施刑後囚犯滴落的血養著的。
郭凡俯首跪於堂中,雖時值盛夏,他的後背卻冷汗涔涔,浸濕了衣衫,緊貼在背上,涼得他瑟瑟發抖。
郭凡心中驚悸不安,顫聲答道:“小人守於獄中一日,出入獄中者,唯有馮大人與沈大人。此後除大人您方才進去之外,並無他人入內了!”
聞言,藺明軒將冷冽的目光轉到馮允清與沈玄身上,馮允清亦抬眸迎上他冰冷徹骨的眼神,正色道:“藺大人莫非懷疑是下官與沈大人殺了周瑞?”
沈玄隻冷哼一聲,不屑置辯。
藺明軒眉梢一挑,道:“可除你二人外,再無旁人進過獄中。非是本官不信你二人,實乃形勢所趨,本官不得不疑心你二人。”
藺明軒凝望著馮允清的雙目,隻覺灼熱難耐,竟看得他心中發虛,便也移開目光,又彙聚於郭凡身上。
馮允清不怒反笑道:“依照大人這說法,那下官豈不是亦能懷疑是大人亦或......”馮允清輕佻側目,複看向郭凡,繼續道:“郭校尉所為?”
郭凡聞言,慌忙轉身向馮允清磕頭道:“馮大人饒命!下官,下官隻是實話實說啊!”
藺明軒斜睨郭凡一眼,隻覺此人是塊豆腐,一捏就碎了。他不疾不徐道:“本官並無謀殺周瑞之動機......”
然馮允清亦無動機行刺,且她昨日還竭力要保住周瑞的命。藺明軒思及此處,一時無言。他心中起疑,不知怎的,自從與這馮允清打交道以來,他行事總有所偏頗。往日清明公正,現今卻先入為主,想將疑心都歸結到這閹人身上,欲見其跪地求饒俯首稱臣的狼狽模樣。
是時,沈玄聽著藺明軒此等誣枉之見,再耐不住性子。眸中雖含笑,卻句句重如鼓點,問道:“那藺大人,請你說說我二人為何要行刺周瑞?你無憑無據,空口白話的,就想栽贓到我二人身上。不知是因此事您遲遲結不了案,急於找一替死鬼草草了事,還是因偏見作祟,因那日頂撞了您,駁了你的麵子,要找我二人生事呢?”
此言一出,藺明軒登時啞口無言。
是時,堂中一時漠然,如大雪漫野,寒氣襲人,靜謐無聲。唯有院中的蟬鳴,一陣一陣肆無忌憚。
藺明軒麵色有些難堪,沉默不語,寧了半刻心神,卻聞郭凡又道:“回稟大人......小人適才又想起一人,此人乃太後宮中的太監謝英才,說是方才沈大人走得太急,太後忘將新做的精囊交於沈大人手中,他便親自送了過來。小人告之他,沈大人外出查妖書一事,尚未歸來,他便言道,要進獄中看看那周瑞。小人......小人覺得他既是太後身邊的人,定然無意壞事,便放他進去了......”
那便定是這謝英才無疑了!
藺明軒聞言,拍案大怒:“來人呐!捉拿謝英才!”
眾人聞之,紛紛相勸道:“大人,這謝英才乃太後娘娘身邊的紅人呐!我等......豈敢擅動?”
“是啊大人,況且這謝英才著實沒有動機刺殺周瑞。若我等無憑無據拿了他,得罪了太後娘娘,我等日後,何以為生!”
誠然如是,馮允清心中惆悵。這謝英才侍奉太後已有十年,主仆情分定然深厚。若有憑據還不知太後肯不肯放人,現下僅憑一校尉的一麵之辭,怎拿得下他。還是等仵作的驗屍結果出來,方才能循著屍體的線索往下查去。
藺明軒按捺心中怒火,閉眼沉思片刻,吩咐道:“將郭凡押入獄中,等候發落。”
郭凡聞言,悲戚大喊道:“大人恕罪啊,小人所言句句屬實啊!若是有所隱瞞,天打五雷轟!”
可著實抱歉,他藺明軒不信天命。
眾人見此,皆成了縮頭烏龜,緘口不言。於是堂中又複一陣沉默,直到仵作歸來。
仵作章音步入堂中,稟道:“稟大人,此乃驗屍結果,請大人查閱!”言畢,章音將草紙交給隨行的小廝,再由他將草紙遞了上去。
藺明軒細細閱之,其中推算的身亡時辰與致命傷痕皆無異處。直到他看見紙上分明寫著,於周瑞的左手指甲縫中發現動物皮毛。
見此言,藺明軒置草紙於案道:“你是女仵作......這指甲縫中有動物皮毛是何意?”
言外之意則是,本官可不信你這個女仵作。
章音有些無奈,然仍恭謹答曰:“正是字麵意思,而此皮毛,非獄中鼠毛,初步判斷,應為猛獸之皮毛。”
聞言,藺明軒倏然一笑,眸中略含疑色,道:“周瑞他被囚獄中多日,怎會觸及猛獸的皮毛?那這便隻能是行刺之人所攜......可夏暑炎熱,又怎會有人身披皮毛呢?”他自顧自搖了搖頭,似是在否認心中所思。
皮毛......馮允清心中呢喃,緩緩上前一步,向藺明軒略施一禮道:“大人,可否將此讓下官一覽?”
馮允清所指,正是藺明軒擱置在桌上的草紙。藺明軒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表示應允。
沈玄見狀,也湊了過去,與馮允清一同細看。
隻見其上記載著周瑞的死因——乃被人勒死的,觀其頸間紅痕,應是自後用胳膊勒死的。
“胳膊......皮毛......”馮允清低眉沉思,心中滿是疑惑,“何人會將皮毛置於衣袖之外?”
藺明軒掀起眼皮,眼底閃過一絲戲謔之色,故意問:“馮大人可是想起了什麼?”
馮允清搖了搖頭,她隻覺得腦中思緒極亂,好似大霧彌漫,真相就隱在霧裡。可她撥開迷霧前行竟無止處,好似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
見馮允清如此神色,藺明軒心中些許暢快,他抬頭瞥了一眼外麵的天色,挖苦道:“天氣已晚,二位大人還是先行去用晚膳吧,肚子餓了,頭腦自然也不靈光。”
沈玄聞言,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氣。他知藺明軒在變著法子罵二人隻知吃喝。沈玄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哦?藺大人竟不用進食安寢嗎?難不成藺大人真如傳聞所言,是閻王轉世?可這閻王轉世時,恐怕落下一樣東西在地獄裡。”
藺明軒抬眼看他。
沈玄戲謔笑著,問:“想知道是什麼嗎?腦子啊!”
藺明軒頓時臉色一黑。沈玄說罷,將草紙從馮允清的手中一抽,拍到了案上,緊接著拉著馮允清便離開了北司。
步至街上,沈玄問道:“去吃古董羹嗎?”
“古董羹?是什麼?”
此乃京中最新興起的吃法,隻點肉菜與鍋底,然後自己動手來煮,熟了之後蘸上料吃,美味至極。
“去了便知道了。”沈玄賣著關子。
馮允清滿心念著刺殺周瑞之人,亦無心思索沈玄之言,隻由他拉著進了酒樓。
沈玄找了一處好地,將馮允清安置下,又喚來小廝,遊刃有餘點了菜。
不一會兒,小廝便端著鍋來了,馮允清隻覺有些新奇,腦中褪去行刺一事,看著小廝的動作。隻見此鍋中間高高聳起,小廝將炭火置於高聳的爐內,隨後將高湯倒入圈外。
“我還以為是將火炭擱置於外圈呢。”馮允清正笑著,可忽然笑容一僵,眸色中水汽漸漸沸騰,她緩緩抬眼望向沈玄,肅然道:“我知道刺殺周瑞的人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