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鶴川茶肆得聞消息,二人不顧日頭熾烈趕回北司。時值正午,烈陽如炙,金輝漫地,而北司之內,卻是一片肅殺之氣。
藺明軒端坐於堂上,威儀赫赫,正在審訊犯人。馮允清與沈玄踏入堂中,隻見一頭發花白的老婆子,跪在地上,顫顫巍巍,身旁又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眼中含淚,楚楚可憐。
藺明軒見二人到來,眉宇間並未有絲毫波動,仍舊是那副居高臨下的模樣,目光如炬,直逼堂下跪著的二人。
馮允清見狀,亦不多言,與藺明軒對視一眼,便轉身向獄內走去。
沈玄緊隨其後,低聲歎道:“藺明軒不愧是活閻王,連這般老嫗稚子都不放過。”
馮允清卻是冷靜如常,淡淡道:“依其行事作風,今日未將二人直接關入獄中,已是手下留情了。”
二人言談間不曾卻步,雷厲風行地便到了關押喬憶的隔間。
隔間內昏暗幽深,喬憶被鐵鏈鎖在裡麵,衣衫襤褸,神情憔悴。
她正俯身於地,右手緊握著一片尖銳的碎片,在地麵上艱難地刻畫著什麼。
沈玄仔細打量了喬憶一番,見她身上並無明顯的外傷,不禁笑道:“看來這位活閻王也懂得幾分憐香惜玉,遇到這般貌美的女子,終究還是下不了狠手。”
確實,那些被帶回詔獄的人,大多是狼狽不堪,唯獨喬憶尚能維持一份體麵。
正如馮允清所料,藺明軒得知喬憶是因刺殺馮允清而被捕的,自然不會過分乾涉。畢竟馮允清身為馮元良的養子,在朝堂中權勢滔天,想要取她性命的人自然不在少數。而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敢來行刺馮允清的,多半是些渾水摸魚之輩。藺明軒自是無暇顧及這些私人恩怨。
可偏偏,喬憶卻是個例外。
她雖身陷囹圄,卻仍被安置在條件相對較好的隔間中。那隔間內尚有床榻,可供人休憩,比起那些被綁在架子上、不知何時會遭受酷刑的犯人,簡直是天壤之彆。
馮允清揮手示意隨行的小吏退下,隻留下她與沈玄及喬憶三人。
喬憶見二人推門而入,迅速將手中的碎片扔向牆角,隨即站起身來,用腳抹去地麵上的痕跡,讓字糊了去,隨後轉身往榻上一躺,對其視而不見。
然那用尖銳碎片刻的字跡豈是容易消磨的,字的周圍仍泛著淡淡的白痕,依稀可辨其形狀。
馮允清走過去,見地上寫著“微褐窺蟾光,朱紫掌金陽”,“喬、憶,真是好雅興啊,在詔獄之中,還有心思作詩呢。”
喬憶充耳不聞。
見此,馮允清見狀,輕輕歎息一聲,耐著性子與她細語道:“我等昨日已去拜訪過你的母親,她心中憂你如焚,且矢口否認你的父親,內閣次輔大人林愨,會指使你來行刺我。”
喬憶聞言,睫毛微微顫動,似是有了些許反應,然而她卻緊咬下唇,不言不語。
馮允清繼續道:“我知你心中對你父親有恨,我亦無權勸你放下心中的仇恨,你受人指使,誣陷你的父親實乃無可厚非,但你可有想過你母親的境遇?”
此時,沈玄自牆角撿起一片瓦片,半蹲著身子,刮去地上的字跡。獄中除了傷者的嗚咽之聲,唯有刮擦之音回蕩。
馮允清見喬憶仍舊沉默,便溫聲道:“你的目的,不過是要搞垮他林愨一家。可我告訴你,林愨他乃聖上近臣,嶽父又是戶部左侍郎,多年在朝為官,他並非獨自一人,而是合縱之黨派。若是林愨倒了,其黨羽將一並覆滅。你覺得,僅憑你一個人證,一己之言,便能在朝野翻天嗎?”
馮允清言及此處,又道:“現下聖上已放林愨歸家,林愨與他的妻女團聚一堂,他們一家三口,又可以共享天倫!而你的母親,還苦守寒屋,等著你回去!”
喬憶聞此,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傷痛,大吼一聲:“你休要再言!”
馮允清見狀,知她已近潰敗之邊緣,此時便要往她心尖上使勁插刀子,便可逼其吐露真相。
於是馮允清輕笑一聲,輕聲道:“可我所言非虛,你何必動怒。對了,我再提醒你一句,若我此時將你指認林愨,又是林愨之女一事泄露出去,你不妨猜一猜,那林夫人,又會用什麼手段來報複你和你的母親呢?你真以為林愨能護住你的母親嗎?若你再固執己見,死死不肯鬆口,我未能得到我想要的消息,自不會放你離去。等到藺大人處理完手頭之事,將注意力轉到你的身上時,你覺得你還能躲得過?”
言罷,喬憶猛然從榻上翻身而起,紅著眼眶怒視著馮允清。
馮允清見狀,調笑不已:“喲,美人垂淚,倒真真讓人心疼,堪稱天下尤物啊。”說著,馮允清抬手欲替她拭淚,卻被喬憶一把擋下。
馮允清依舊笑容滿麵:“你看,你若是能告訴背後主使,我亦能助你歸家,這樁交易,你隻賺不賠。”
喬憶聞言,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她抬頭望向馮允清,那雙原本充滿憤怒與不屈的眼眸,此刻卻透露出一絲期待與猶豫。
她猶豫片刻,終於開口問道:“你真能讓我從這詔獄中出去?”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與渴望。
沈玄點頭,“那是自然。也不看看你麵前這人是什麼身份,東廠廠公唯一的養子。東廠之名你應知曉,皆是聖上的親信所掌!”
喬憶卻是不屑,冷聲嘲諷道:“閹人而已。”
馮允清聞言,卻不以為意,笑著:“縱使是閹人,卻也比你有權勢。說罷,何人派你行刺。”
喬憶最終,將事情來由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馮允清。
馮允清聽後,心中已然有了計較,她緩緩從詔獄出來,派人去查喬憶口中之人的來曆。不出所料,此人便是妖書一案的真凶。
馮允清與沈玄自獄中緩步而出,到了堂前,見藺明軒正欲施拶刑於那幼女,那女童一見拶子,便淚水漣漣,被嚇得哭喊不止,聲聲呼道:“我承認,我承認!”
藺明軒聞言大笑:“好,既已認罪,便速速簽字畫押!”言罷,命手下呈上狀紙,欲使女童畫押。
沈玄見狀,心中一凜,側目看向馮允清。卻見馮允清神色自若,冷然道:“且慢!”其聲雖輕,卻如金石擲地,鏗鏘有力。
堂中之人皆震目看她,心道:此閹人又要忤逆藺明軒之意?
藺明軒斜睨一眼,問道:“馮大人莫非欲為這女童開脫罪責?”
馮允清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明鑒,下官非為開罪,實乃覺其中有蹊蹺。對幼女施以酷刑,強逼認罪,傳揚出去,恐有損大人清譽。”
在堂眾人聞言無不汗流浹背,卻並非是這天氣過熱,實屬馮允清之閹人膽大至極,屢屢以下犯上,誰知這活閻王能忍她幾時?眾人心中忐忑,唯恐遷怒於己。
藺明軒變了臉色,陰惻惻地笑著,繼而抬眼問:“那依馮大人之見,當如何處置?”
馮允清屈身一禮,放低姿態,道:“懇請大人容下官問她幾個問題,待問明真相,再行畫押不遲。”
藺明軒略一思忖,揮手道:“也罷,便允你問一個問題。”公堂之上,他自恃身份,不願顯露出狹隘之氣。
馮允清上前走至女童身旁,將其輕扶起身,又從袖中取出一塊果脯,撕去油紙,喂與女童。她心中紛亂,思索著該問何問題。
初時,那女童見她心生畏懼,但經馮允清輕聲細語地安撫,心中漸生信任。
馮允清先以瑣事為引,問及女童家中境況,又問她是否曾讀過詩書。忽地,她腦海中靈光一閃,便問道:“你家中那刊刻模子,共有幾版?”
女童聞言,回想片刻,答道:“我家中有一柴房,父親平日將刊刻模具堆放其中,滿滿一屋子呢!”
馮允清聞此,心中一喜,麵上卻不動聲色,隻道:“好。”
堂中眾人亦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唯坐於太師椅上的藺明軒臉色鐵青,如吞了蒼蠅般難受。
藺明軒沉默半刻,最終鬆口:“放過她們罷!”
沈玄鬆了一口氣,心中有些佩服她,這女子,總能化險為夷。
藺明軒線索斷了,心中自然不舒服,可所擒之人,皆是錚錚鐵骨,無一供認。他心中也不免犯疑,莫非真是自己查錯了方向。
眼見得兩方僵持,正無可開交之際,忽聞外頭步履匆匆,一名宮中內侍疾步而來。他躬身稟報:“聖上口諭,速召藺大人、馮大人與沈大人三位大人入宮覲見。”
藺明軒心中雖有不忿,然皇命難違,隻得強壓怒火,與馮允清、沈玄二人一同前往。
三人同乘一車,車內氣氛凝重,宛如冰霜覆蓋,竟無一句言語,唯有車輪滾動之聲,伴隨著馬蹄的嘚嘚,一路沉默至明淵殿前。
待總管進去通報,三人方得入內。明淵殿內,金碧輝煌,卻難掩肅殺之氣。永靖帝端坐於龍椅之上,臉色沉鬱,目光如刀。他瞥了三人一眼,複又低頭翻閱奏章,仿佛三人之來,於他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藺明軒與馮允清皆默然不語,倒是沈玄,素來直性子,見永靖帝這般態度,遂率先開口問道:“陛下,不知召我等前來,所為何事?”
永靖帝聞言,這才緩緩抬起頭,目光在三人臉上掃過,最終落在沈玄身上,淡淡道:“沈卿,你且說說,妖書一事查的如何?”
沈玄一愣,未料永靖帝會如此直接,他略一思忖,便直言道:“陛下,當下雖未能找到背後之人,卻已有明確的線索。”
永靖帝冷笑一聲,道:“線索?藺明軒,你來說說,這線索指向何人?”
藺明軒心中一緊,忙躬身道:“陛下,臣……”他本欲辯解,可方才堂中之事已斷了他的線索,他吞吐不絕。
永靖帝見狀,將目光轉向馮允清,沉聲道:“馮允清,你來說說,這線索,指向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