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眼見林念珍猛然趨前,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絲驚悸。可馮允清卻紋絲不動,見此,林念珍似又心生怯意,躊躇片刻,終究未將脖頸貼上那鋒刃。沈玄恐有意外,便於林念珍前撲之際,疾伸一手,一把握住了馮允清手中白刃。
刹那間白光閃爍,冷冽逼人,鮮血瞬間自沈玄掌中滲出,被那突如其來的大雨衝刷至青石板上,宛如蜿蜒之紅蛇。
餘念珍見此,頓時傻眼,驚悸之餘,後退數步,幸有餘從霜從後穩穩扶住,否則恐將踩著鵝卵石滑倒。
沈玄作為此次事件之最大受害者,心中自是慍怒難平,他垂眸淺笑,聲音低沉道:“林夫人,多有得罪了。”
言罷,他揮手示意身後兵卒前往搜查,又囑咐道:“務必小心行事,莫損他物。”
此時夏雨如注,碩大雨點砸在地麵團成一個個小水圈,濺起的水珠往衣袍之上跳著。
餘從霜亦不再爭執,隻是略帶不悅地道:“念珍,我們且回屋去吧。”言畢,便順著抄手遊廊往正廳行去。
馮允清淡然瞥了沈玄一眼,收回長刀,退至外儀門處,立於簷下避雨。
沈玄亦退回簷下,他左手鮮血淋漓還在滴著,遂從左袖扯下一塊長布,咬牙繞掌纏了幾圈,然單手打結頗為不便,剛將布尾塞好,長條又複鬆垮。
暴雨傾盆而下,悶熱雖減,暑氣猶存,濕氣懸浮空中,附人肌膚之上,令人感覺黏膩不爽,心情亦隨之煩躁。
沈玄連纏數次,那長條依舊鬆垮,他終了扯開布條往腰間一塞,不再包紮。
馮允清冷眼旁觀,勸道:“沈大人這傷口,還是及早處理為好。此處留我一人足矣,沈大人可前往醫館尋大夫止血。”
沈玄長歎一聲道:“我此舉實乃為你著想,你竟如此落井下石!若她真撞上你之刀尖,你又將如何應對?”
馮允清沉思片刻,道:“她的父親與祖父皆為朝中顯貴,自不滿我等宦官在她府上呼風喚雨,欲以此給我一記下馬威罷了。看她披金戴玉之外飾,豈會輕易自戕?她不過是做戲罷了。”
沈玄垂眸沉思,那林念珍確如馮允清所言,衣著華麗,堪比後宮娘娘。他思忖片刻,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又是自己多情了。以馮允清的行事作風,她豈會行無把握之事?這小娘子,倒頗有意思。
二人立於儀門之外,靜待兵卒搜查之畢,光陰竟不覺流轉幾時。其間搜查,最為可疑者,莫過於林愨素日與伽塵法師往來之書信。
伽塵法師,雖身披袈裟,卻心遊四海。他曆年遍訪名山大川,參禪問道,於廟宇古刹之間,廣結善緣,搜集經籍。然近年來,因礦稅之事,伽塵法師與朝臣結交,乃入世之佛。
時至晌午,雨勢漸微,如絲如縷,寥寥無幾。二人見搜查已畢,遂命隨行兵卒先行退去。隨後,二人於東市尋得一酒樓,擇一靜謐之處,共用午食。席間,二人皆靜默不語,心中所慮,仍是伽塵法師之事。
飯畢,二人稍作休憩,便起身前往屏蘭寺。
馮允清見沈玄左手多有不便,遂拉著沈玄先行前往醫館包紮,再往屏蘭寺去。
路上,沈玄對伽塵法師入世之行感到不解,他歎道:“法師本是佛門中人,應清心寡欲,何以涉足塵世紛擾?”
馮允清則道:“伽塵法師心係眾生,是否涉足塵世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守內心禮法,護芸芸眾生。好些法師終身守於青燈古刹旁,以畢生所學為浩淼卷帙再添經籍,他們是佛,而有些法師悟道後遊離於塵世,為天下蒼生四處奔走,他們亦是佛。”
沈玄倒是從未考慮過此中深意,如今聽馮允清一言,似有頓悟之感。
屏蘭寺並未建在深山老林,就在皇城以西的郊野。二人邊說邊行,不覺已至屏蘭寺前。
隻見古刹莊嚴,香煙繚繞,鐘磬之聲悠揚入耳。二人拾級而上,心中所慮,愈發沉重。
新雨方謝,夾道林木皆是蔥鬱青綠,翠頂高聳,竟非生機盎然之姿,倒多了幾分莊重之態。二人步履沉穩,漸入屏蘭寺深處,隻見矮塔低欄,皆被黛色草苔輕輕攀飾,宛如古寺之靜謐與歲月的痕跡。
因午前大雨之故,屏蘭寺內香客稀少,一片寧靜。二人來到一處,見一小僧正在清掃落葉,遂上前詢問伽塵法師何處。
小僧抬頭細細打量這二人,雖身著便衣,卻難掩其器宇軒昂,眉宇間透出一股銳氣。小僧如實告知二人,伽塵法師此刻正在藏經閣中,忙於整理近日尋得的經卷,欲將其刊刻成冊,廣傳四方。
馮允清聞言,恭謹一揖,道:“禪師慈悲,勞煩您為我們引路。”
小僧點頭應允,碎步前行,引領二人穿過湖麵遊廊。
沈玄目光一閃,讚歎道:“此處湖光荷色,真是美不勝收。待會兒若得空閒,我們定要就此賞荷。”
馮允清側目而視,微微皺眉道:“沈大人,皇命為重,切勿貪戀風景。”
沈玄聞言,頓時備受打擊,心中雖有不甘,卻也不敢多言。
三人來到藏經閣前,小僧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便見一位身著袈裟、慈眉善目的老者緩緩而出。
馮允清與沈玄連忙上前行禮,馮允清道:“叨擾伽塵法師了。我二人奉皇命前來搜查妖書一事,想必法師亦有所耳聞。”
伽塵法師抬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禮,溫聲道:“阿彌陀佛,二位施主請隨老衲往次間詳談。”
馮允清與沈玄方麵對伽塵坐下,小僧隨即奉上香茶,茶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馮允清心中暗讚,不愧是屏蘭寺,連茶香都如此清雅脫俗。
馮允清輕抿一口茶水,也不多言,開門見山道:“今日朝會之上,給事中朱顯朱大人上疏檢舉次輔林大人與禮部右侍郎鄭圳,言明此二人與妖書一事有莫大乾係。雖然我等奉旨查案之人,尚未掌握確鑿證據,但聖上既已欽定,我等隻能順著線索查下去。今日在林大人的書房中,搜得法師與林大人的書信往來,不知法師對此有何看法?”
伽塵法師聞言,垂眸沉思片刻,方緩緩道:“老衲與林大人雖有書信往來,但皆是探討佛法、交流心得之語,並無涉及妖書之事。老衲深知皇命難違,但亦不願無辜之人受牽連。若二位施主需要查閱書信,老衲自當配合。”
馮允清與沈玄對視一眼,心中皆有了計較。二人知伽塵法師乃高僧大德,以往所行之事皆為造福百姓,又怎會卷入儲君之爭。但皇命在身,他們亦不得不查。
於是,二人靜候著。未幾,伽塵法師便將與次輔林愨近來書信皆交給了馮允清。
馮允清雙手恭敬接過經卷,與沈玄二人向伽塵法師深深一揖,隨即便辭彆了這位高僧。
自次間緩緩步出,馮允清忍不住又回首一望,那高懸的匾額在昏暗的天光下仍舊熠熠生輝,仿佛訴說著經卷中的無儘智慧。她心中不禁感慨,這藏經閣內,經卷浩如煙海,每一卷都蘊藏著深邃的佛法。而僧人們在此苦修多年,他們的傳道之堅毅,真是令人生畏。
沈玄見狀,也隨馮允清的目光望去,隻見青瓦紅樓,其中經卷透過琉璃窗牖若隱若現,其內仿佛一片神秘的淨土。他不禁好奇問道:“怎麼了?”
馮允清微微歎聲道:“我隻是在想,這些僧人日日念經修行,如同籠中之鳥,自願困於這一方天地。他們真的彆無所求了嗎?”
沈玄聽後,沉思片刻,方道:“人各有誌,這些僧人們或許已經超脫凡塵,他們心中所求,或許隻是那悟道修行的境界,得以飛升仙界。我們凡人又如何能完全理解他們的心境呢?”
馮允清聞言,淡然一笑,轉身往回走去。沈玄幾步追上,又問道:“那你呢?你內心所求為何?”他心中不禁好奇,一個女子到底用了什麼手段,能夠成為大權在握的閹人之子,又如何能在官場中步步為營,升任至今。馮允清,你究竟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還是為了彆的什麼?
馮允清輕輕搖頭,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迷茫,“我不知。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所求,高官厚祿,所行坦途。隻願轉圜當年局勢,隻事刀俎,不為魚肉。
二人緩緩回行,途中再遇一湖蓮荷,碧波蕩漾。
沈玄見狀,心生歡喜,一把攥住馮允清的衣袍,將她硬生生拖住。
馮允清微怒,眉宇間透出一絲不悅,冷聲道:“沈玄,放手!”
這些年,馮允清已然習慣了官場的勾心鬥角,她的心中隻有生存,早已無暇顧及生活的閒情逸致。她不曾有過填詞作賦的心情,更不曾有過賞風花雪月的雅致。
誰知沈玄卻是個死皮賴臉的性子,他嬉皮笑臉地回道:“偏不放手,看看花怎麼了?你看你都快成書呆子了,就不能放鬆放鬆心情嗎?”
馮允清聞言,威脅道:“佛寺之中,休要逼我動手。”
沈玄卻不吃這一套,他仰頭望天,一本正經地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我今日為了幫你傷了手,你就陪我賞賞荷花,算是還我人情債了。”
二人正爭執不下,各不相讓。
這時,一陣輕盈的女聲傳來,輕喚道:“沈晏安!”
二人聞聲望去,隻見一位女子款款而來,麵容清秀,氣質溫婉。馮允清一愣,不知這位女子是何人,又為何會認識沈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