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質枯眼底儘是恨意,往地麵啐了一口,被榮微嫌惡躲過。
他看向麵前的江隴,繼而轉向蕭若雲,冷笑一聲,道:“要不是今夜不巧遇上你,就客棧這些人,還真難耐我何!”
蕭若雲被挑釁,眸中有寒光閃過,又複而壓去,笑了笑,回道:“傳聞鬼質枯逃跑功夫了得,怎麼連一個攢老都鬥不過?”
鬼質枯盯著他,麵色不改,“若非我大意,就這武功平平的武夫,定然也抓不住我。”
此話稍顯目中無人,可在場眾人都知道他並沒有說大話。
鬼質枯以夜鬼聞名多年,便是因得其身法絕妙,可上天入地,常人難尋。
江湖武林中人對他的評斷皆是惡臭至極,唯有一張臉生得如玉麵書生般俊俏,方得桃花麵一稱。
可偏生他常年又好鑽洞覓縫,把自己搞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樣,一身汙濁,才又有鬼質一說。
到底是少年心性,常舒明聽到他這番大言不慚的話,氣得再次提劍,又被攔下。
“輕無?”常舒明一愣,看向擋住自己的人,“你醒酒了?”
林拓鬆開他,淡淡“嗯”了一聲。
有人忽而“呀”了一聲,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之中,他指著林拓,“我記得白日酒樓外,你與常公子打鬥時,說自己來自關中建安穀……那、那豈不是,這鬼質枯便是你師兄?”
常舒明頓時訝然萬分,“師兄?”
那人對江湖往事知曉甚多,解釋道:“常公子有所不知,這建安穀素來最好修煉弟子的輕功,林公子的七步決,還有鬼質枯如今的輕妙身法,皆是一脈相承呐!”
鬼質枯揚了揚眉,哈哈一笑。
“原來是我建安穀的小師弟,可惜了今日酒樓沒能親眼見到你的七步決,”他說著試圖扭身,卻仍動彈不得,隻好喘著氣朝林拓道,“不曾想,師父他老人家還真尋到了一個寶。”
紅燈籠搖曳,林拓的身子一半在明,一半落在暗處,影子被拉得細長,像長刀的細刃,帶著少年人才有的倔與執。
鬼質枯視線落到他臉上,卻驀地一頓,“等等,你這眉間的紅痣……”
他傲慢的聲調瞬間化成不可思議的呢喃:“原來是你。”
林拓默不作聲與他對視。
半晌,鬼質枯複而大笑,目光陡然變得淒切,聲音透著抹不去的憤懣與不甘:“說起來,從前我還曾聽你喚過一聲大師兄來著。”
林拓聞言臉色稍變。
他走到鬼質枯麵前,略過他的話,轉而問道:“鬼質枯,你還沒答蕭大哥方才的問題,你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殺死這兩人的?”
鬼質枯卻是搖了搖頭,“沒想到,師父那樣的人,竟也能教出如此正直意氣的徒弟,嗬——”
話音未落,廊道忽而響起“鐺”的重重一聲。
這一回,長劍擺在鬼質枯胸前的,是徹底變了臉色的林拓。
他劍穗搖擺,嗬道:“你既已被逐出師門,就不許你再置喙師父半分!”
鬼質枯滿不在意,繼續笑著看向林拓,問他:“你可還記得小時候,我經常偷偷留給你的糖葫蘆?”
林拓一愣。
鬼質枯瞧他呆滯的樣子,聲音竟落了些輕柔:“看樣子是記得,那也不枉我從前那唯一的真心沒有錯付去。”
他歎了口氣,看著四周如臨大敵十幾雙眼睛,承認道:“我提前在你們的香爐裡下了七夜散。”
隻可惜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到,常舒明和林拓白天打了兩架後,一時相見恨晚,遂結為知己,今晚約去了酒坊喝酒,這才逃過七夜散一劫。
他殺完第二個人後,預備進榮微和江隴房間時,不巧被回來的常舒明和林拓撞見。
店客中也有非武林中人,雲裡霧裡間尋得時機,忙問:“什麼是七夜散?”
蕭若雲睨了人一眼,“七夜散是最尋常的迷藥,無色無味入熏香之中,半個時辰後發作,人會陷入沉睡,若非外力喚醒,會睡上七夜。”
那人哆嗦著發出疑問:“可是七天不吃飯,人還能活著?”
阿淺還站在廂房內,聞言差點樂出聲,被榮微淡淡的一記眼神鎮住。
又聽蕭若雲耐著性子道:“這七夜散是最尋常的迷藥,聲響稍大些就會醒了,你瞧,你如今不就醒著嗎?”
林拓用力推了推橫在鬼質枯胸前的劍,常舒明站在他身後,咬著牙,又問鬼質枯:“可是江氏夫婦二人,以及死去的這兩人分明與你素昧平生,你為何要下如此狠手?”
這少年人白天的意氣疏狂儼然已被這突如其來的屠殺儘數瓦解。
“說起來此事,你們還得感謝感謝我。”
鬼質枯冷笑一聲,“我殺了他們,你們可是因此將少兩個競爭對手!”
“荔枝宴,荔枝宴,如此好的名頭,諸位也不好好想想,無需請帖,無需賀禮,怎麼可能真的讓你們隨意入宴?哪怕他臨安侯再大能耐,把整個臨安城納為己用,也不可能容下如此多人,他不過是想借此機會,收納江湖能人罷了。”
他說著睨了江隴一眼,“大家也無需裝模作樣,除去朝中官員,江湖人要入此宴,看到傳聞中的《劍靈錄》,拚的定是門派高低。”
“而尋常百姓若要進侯府,怕是隻會更難。像這對嶺南來的賤商夫婦,不就帶了一堆荔枝苗與荔枝果來巴結?”
常舒明萬分不解,“既如此,大家各憑本事不就行了?有武功的展現武功,有錢的帶點心意,餘下普通百姓,要能吃上這流水宴席,不已經很好了嗎?”
“嗬——”
鬼質枯像聽到笑話似的哈哈大笑起來,“還當真是天真愚蠢至極!”
“少年郎,我鬼質枯今日便告訴你,這世間、這江湖,從來都無任何道理可言!”
他的穴位被凝起來的內力破開一半,沾了血的拳頭緊緊握著,又驀地鬆開,“我是被建安穀趕出來的不齒之徒,彆說這荔枝宴了,這武林中誰又能容得下我?”
“可我又何錯之有?”
為了荔枝宴,他特意奔赴千裡之外的雲山,拎了上等的十洲春酒,一路小心謹慎而來,卻被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家奴拒之門外——
“你這等惡貫滿盈的鼠輩,不躲在陰溝裡,大白天出來丟人現眼就算了,還妄想入我們臨安侯府?”
於是酒壺墜地,四分五裂,霖水濺身。
路有一富商,卻是拍手稱快,扔了銅板到他麵前。
“彆說得你好像全然無辜似的。”房客中隨即有人道,“說到底,你不也是圖謀這《劍靈錄》?可此武功秘笈要真的落入你手中,江湖可還得了!”
鬼質枯嘴角一抹苦笑,無語至極地看向那人,“那你說說,這《劍靈錄》落到誰手裡最好?彆說什麼武林正派,你們門派那麼多,日日口中喊著深明大義,我看屆時誰又真的願意分享這難得的秘笈!”
“何況——”
他歎息,指甲掐進掌肉間,“我不過一病入膏肓將死之人,此番也隻是真心想要借去這秘笈,看能否治好自己的病罷了。”
“真心?”
那人冷笑一聲,“真心便殺人?簡直莫名其妙!死去的兩人何其無辜,我們這群莫名被你下了七夜散的又找誰說理去?如你此般行徑惡劣之徒,倒不如死了算了。”
鬼質枯眼瞳瞬間睜大,俊白的臉森怖異常,“什麼叫……死了算了?”
林拓的眼中有淚,瞧著鬼質枯此般非人非鬼的模樣,他手無力垂落,劍首重重擲於地,低了聲喊:“大師兄。”
“彆這麼叫我!”
鬼質枯看著他眉間的紅痣,暴怒起來,“你們說得都對!我是江湖敗類,殺人隻能用下三濫的手段,自私自利,我不配做你們建安穀的弟子,更不配活著!可我就是恨這世間所有的賤商,能多殺一個便是一個!”
從雲山一路而來,隻要是聽到赴宴的商賈,他的刀便沒有一絲猶豫地剜進了他們的心間。
他淒厲笑起來,忽而又想起什麼,狠戾看向靜默在一旁的榮微和江隴,眼神裡燃著怒,“你們有功夫在這與我閒扯,倒不如仔細想想,這兩人當真是客商?”
“你此話何意?”常舒明正攙著林拓,聞言又是一愣。
“會功夫的武夫,倒是不足為奇。”
鬼質枯想起方才點自己穴位的那股極強的內力,“可為何在客棧中的人,都中了我的七夜散,偏偏他們夫婦還有這個小丫頭沒事?”
便是因為七夜散沒有發揮效用,他才會失手,如今被綁著質問,徹底逃脫不了。
鬼質枯此言倒是在理。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直直落在披著外衫的榮微身上,毫不遮掩地上下探尋起來。
江隴麵色一沉,側過身,擋住這些不懷好意的視線,被榮微輕輕拍了拍肩。
她麵色有潮濕的紅意,被齊刷刷的目光看得更是連玉白色的耳廓都衾上瀲灩的紅。
她直接牽住了江隴的手。
江隴下意識一抖,又隨即斂住,掌心磨出點汗意,他聽見榮微聲音很輕,帶著點羞怯,道:“我夫君性子內斂,不善言辭,可今日諸位在酒樓應當都看過,他有很好的輕功。”
她聲量更低了些,微微低頭,“其實我們方才並不在房內,所以熏香才沒有起作用。”
“不在房內?”
“我與夫君瞧著這江南夜色極美,窗外又正巧有一樹梨花開得正清豔。”
說著她攤開另一隻手,掌心是一片已黃褐色的梨花瓣。
“諸位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我們房內的窗牖,也是開著的,這人……進我們臥房時,我與江郎正在窗牖外的圍欄處——”
榮微聲若蚊呐,滿臉羞怯。
眾人頓時了然,麵帶著揶揄之色,探尋目光從榮微移到江隴身上。
這對年輕夫婦怕是初到江南時,借著美景幽會,這才同常舒明和林拓一樣,躲過了一劫。
常舒明鬆了口氣,道:“是了,方才闖入之時,江兄和江夫人確實在窗邊,彼時夫人麵色嚇得發白,還是這位小丫頭點的燭燈,我們才看清了屋內場景。”
質疑消解,蕭若雲瞧林拓神色莫名,忙打圓場道:“罷了罷了,此事到底與諸位無關,但畢竟江湖事江湖了,要不我們直接把鬼質枯交給山河盟處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