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姐完全沒有要乗車馬出門的意思,宋枕白隻好跟著走。
方才進宗乘坐馬車,宋枕白對宗門外的光景一無所知,此刻出行倒是可以觀賞一番。
最惹眼的莫過於出正大門便可看到的一排香樟樹,約莫麵盆口粗細,其間豎著一根旗杆,旗杆上掛的是一麵紅底黃邊、繡著黃色蓮花的三角旗*。
“那是他們左家的校場。”青姐回頭看著他說,“你怎麼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沒出過遠門。”宋枕白笑了笑。
錢青收回在他身上的視線,若有所思。
錢青:“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晚輩宋懷字枕白,是嶺南*人。”宋枕白快步跟上錢青。“前輩呢?”
“我叫錢青,你跟著叫青姐就好。”錢青說,“這麼說你是木杪宗的人?你同木杪宗宗主宋焦是什麼關係?”
宋枕白搖了搖頭:“我並非宗內人士,宗主是我叔叔。”
“哈哈,你這小子說話挺招人笑,這宋焦都是你叔叔了,還說你不是宗內人士?”錢青笑了兩聲:“未免太不誠實。”
“前輩見笑了,我與宗主並無血緣,在宗內也不過是等閒之輩,木杪宗醫術乃是必學,晚輩對此卻毫無興趣,宗內人見此覺得我冥頑不靈便把我趕了出去。”宋枕白半真半假的解釋。
不過錢青似乎隻是單純詢問身份,也是單純覺得好笑,聽完他的解釋也隻是笑著點了點頭,並沒有追問。
“不過晚輩有一事不解,前輩單憑我一雙手便能看出我是用劍之人?”宋枕白問。
“叫我青姐。”錢青皺著眉瞪了他一眼。
這下路上學的謙、敬詞又用不上了。
“青姐。”
“倒也沒什麼,我瞎猜的。”
宋枕白:?
被詐了。
想著絕不能暴露會武的宋枕白無語凝噎。
戌時已過,來時緊閉的店門的鋪子都已經開張,門口燈籠亮著,光把各鋪子連成一片,頗有些夜市的味道。
讓宋枕白意想不到的是,就算是這個時辰了,這緊挨城牆的幾間閣樓和鋪子前的顧客居然算不得少。
留香閣。
宋枕白一邊跟著錢青一邊打量這些鋪子,這個叫留香閣的閣樓,今日就是在這裡被打的。
留香閣看規模應該是這為數不多的幾家店中最大的——也是此時唯一一個沒有開張的。門口幾個婦女音量頗高的抱怨著。
“沈老頭不是說昨日便可到厘州城嗎?怎麼今天還沒有消息。”
“誒,我聽說沈閣主前幾日在返回途中遇害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是不是,我聽說呀,他是要投奔他宗了!這個忘恩負義的!”語氣憤憤的又帶點不舍。
“倒是可憐了我們,以後再上哪去買那上好的胭脂啊!”
幾個女人抱怨完又接連歎氣。
聽完抱怨宋枕白轉頭問錢青:“這留香閣閣主是何許人?怎麼樓門未開也有舊客等候?”
錢青歎了口氣:“臨近城門這一片原本是沒有百姓居住的,城中繁華之處離這裡最是遠,不過也因此,這裡的土地沒人要。據說這沈於文本是商人不知什麼原因家道中落,他變賣家產到這城邊一角建了這閣樓——開始可能不是閣樓?我也不清楚。總之因為地偏路遠,這裡鮮少見到客人,他便不眠不休接連幾日店鋪都不打烊,卻僅有一天戌亥之時來了幾個客人。總之沈於文心灰意冷,店鋪第二日也隻在戌亥時開張。由著這開張時辰古怪,來過的客人在城中或是打趣了一番,卻是引起不少人好奇,從那日起留香閣的顧客越來越多。沈於文也知道這是個東山再起的好機會,不僅是女人的胭脂飾品,他也進了一些男子服飾。留香閣生意的火爆也吸引了不少城中的生意人,陸陸續續來了人在這一片建房做買賣。”
錢青解釋道。
“不過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左家不允許再來人建樓,也隻準戌時過後開張。——誰知道呢?可能嫉妒人家賺錢吧。”
宋枕白:“原來如此。”
談話間已經到了酒肆,不過已經打烊了。
“你在這裡等我一會。”錢青說罷便走到門前一腳踹開店門走了進去。
聽得出來錢青並不是混元的人,甚至有點嫌棄混元的人。但是又和左行之關係不錯的樣子,那麼左行之的身份又是怎樣的呢?
想在騎田*山林居住了十年的宋枕白,為了鍛煉聽力,隔三差五就到林子裡細聽樹葉落下的聲音。但實力有限,本想學學飛刀一類小型冷兵器,無奈無師可從,隻好用手去抓樹葉。好在並不影響他練得靈敏的耳力,隻要他凝神靜氣便可捕捉到細微的響動。
比如現在。
宋枕白回手截下飛向他後頸的不明物,半指寬的物體被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宋枕白警惕的回過身,這一片都是老百姓的鋪子,此刻已經儘數關了門。天色昏暗,這東西被擲過來發出聲響後,背後已然歸於平靜。
他低頭看了看指間的東西。
通體烏黑,狀似蝴蝶幼蟲。宋枕白方才下手用了些力,這小東西已經沒了性命。
看起來很像蠱蟲。
宋枕白又想到父母離開宗門時說的,隻要他足夠強了,他們就會來帶他離開了。為了這麼一句話,他在木杪宗拚死拚活學了五年的劍術。也因為宋焦惜才,他也接觸了不少旁的武術——不過那些僅存於書本上的理解。
後來宋衡瀟漸露鋒芒,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少宗主的位置本就不屬於自己,不顧宗主的挽留,說著宗門至今已然是安定下來了,便離開了木杪宗。
時隔五年,他自認已經變強了不少,可父母並沒有按約定的出現。宋枕白兜兜轉轉到了騎田,在好心的村民幫助下住了下來。
他想,可能還不夠強吧。
要不是那個人再次出現,他可能還會在騎田自顧自練武練上個三五年吧?甚至更久。
宋枕白自嘲地想。
他手中內力運轉,指間齏粉被晚風帶走。
“過來幫一下忙。”,青姐站在門口喊。
宋枕白回神,轉身看到錢青立在店門口。一路上都沒戴的鬥篷帽現在帶上了,本身是黑夜,現在帶上鬥篷帽,錢青的臉全部被罩在黑暗裡。
宋枕白莫名覺得她的聲音有些異樣。
直到走進,他聞到了濃烈的酒氣。
不是吧姐,這就喝上了!
宋枕白跟著她上了二樓,錢青在一張桌前坐下,然後指了指對麵,看起來像是有什麼話要說。
他順從地在錢青桌對麵坐了下來。
“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記清楚了。”
桌上有一盞油燈,放在錢青左手旁,燈光恰好照過鬥篷,錢青的臉在這一小片光亮下,是唯一的黑暗。
宋枕白應聲點點頭,示意她說。
“九年前的封宗一戰你知道吧。戰後混元宗傳出消息,左行之的母親左才清戰事失利,可她貪生怕死投了敵。——但那隻是混元的一麵之詞。事實上左才清不是做了階下囚,而是犧牲了。”
錢青的聲音平淡的在夜裡傳開。
“那時混元戰力吃緊,左才清為了混元的最後一線生機,甘願做俘虜去了旻天宗,後來死在了旻天宗的酷刑下。在左才清做俘虜那幾天,他的弟弟,也就是混元宗的宗主左才揚找到了僉真宗的宗主結了盟。結盟後旻天也不敢輕舉妄動,隨意找了個借口說天下還是安定好便終止了大戰,如此便也有了如今的六大宗門。戰後左才清為了名聲昭告天下說左母是投敵了,為了樹立形象,表麵是說孩童無罪保下了左行之,實則是關他禁閉8年。左行之也因此不喜歡宗主,甚至沒穿帶紋理的宗袍。”
什麼?!
宋枕白了然,壓下心中的震驚,之前的一些疑問得到了解答。
“那他的父親呢?”宋枕白問。
錢青愣了一下說:“據說早在戰前六年便因病去世了。”
說罷微微搖了搖頭:“籍籍無名之輩,不值一提。”
既然左行之是隨母姓,想必是其父入贅。不管在哪個宗族,男子入贅都是奇恥大辱。可若是因愛而甘違常禮,那也令人感慨。
宋枕白倒是對這位錢青口中所說的‘籍籍無名之輩’起了幾分敬佩。
細想之下,那左行之也是同自己一樣,以不同的方式失去了至親。
“不過左行之對此並不知情,所以請你平常時日對此閉口不談。”錢青補充到。
既然他本人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告訴我呢,宋枕白這麼想,也這麼問了。
錢青的語氣還是淡淡的:“左行之不過出宗一年,這一年裡他並沒有什麼交好之人,更彆提把人帶回宗門,你是他帶回來的第一個人。”
宋枕白突然泛起了憐憫之心,嚴異是個好相與的人,因此他和左行之做了朋友並不意外。
可是在尋常人眼裡他是叛徒的兒子。
“忠義”是混元堅守的宗訓,普通人會對一個叛徒的兒子好臉色嗎?
答案顯而易見。
宋枕白保證自己會守口如瓶。
宋枕白沉浸在左行之這個小可憐的悲傷身世中,桌對麵的錢青像是突然卸了力,倒在桌上。
這是喝多了。
最終也沒有買到酒,宋枕白背著醉倒的錢青回了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