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驍，小驍，起來了，你不是要撒尿嗎？”

遊驍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他從沒眯過這麼難受的覺。他往窗外看去，黑夜裡大巴車的遠光燈是唯一的光源。遊驍發現他們是停在了一座小山旁，山腳下有一群人麵朝大山，整齊地站成一排，正儘情地澆灌著大自然。

雖然這畫麵不甚優雅，但讓遊驍頓感自己的膀胱也要炸了。遊驍站起身，感覺腿都麻了，血液剛剛回流讓他的每一步動作都無比酸爽。他咬著牙從任娟和前排的縫隙裡擠了出來，下了車，避開了人群，在一個犄角旮旯處解決了燃眉之急。

遊驍一點都不想再回大巴車上坐著了，但奈何這烏漆嘛黑的荒郊野嶺讓他連一點逃跑的可能性都沒有。最後在司機的催促下，他還是耷拉著腦袋上車了。

大巴剛啟動，遊驍還沒坐下，突然想起來，自己的行李呢！他衝著任娟大吼：“我的行李呢！”

車上好幾個人本來都坐定了開始睡覺，聽到吵嚷聲後抻著脖子，看著遊驍，竊竊私語道：“城裡哥說話就是牛氣……”

“誒呦，在大巴車的肚子裡呢，四個箱子兩個包是不是，你下飛機前就給你搬上車了。”

遊驍有些錯愕，他本來想著行李沒裝的話，他就可以讓司機掉頭回去，也算逮到任娟的把柄了。是她害的自己過不下去，可不是自己吃不了苦。結果任娟早就把行李給搬上車了了。不過那幾個大箱子連我爸都搬不動，她一個人是怎麼做到的……

不知道又顛簸了多久，遊驍隻覺得自己的五感要全線崩潰了。後排傳來的呼嚕聲還有隱隱約約的腳臭味讓遊驍覺得清醒著呼吸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更彆提任娟在經曆了形色各異的睡姿後，還是把自己靠到了遊驍肩膀上。遊驍聳肩把她甩下去一次，她就又靠上來一次，這般堅持不懈，簡直要把遊驍逼瘋了。平常如果有人這麼煩遊驍，他早就用拳頭把這人揍跑了。隻不過遊驍不想，也沒心情在大巴車上對這個陌生的“負責人”動手。

“起開！”遊驍惡狠狠地對任娟道，伸手把任娟扒拉開。

“不好…不好意思啊，小驍哈哈。”任娟爬起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遊驍實在是沒眼看任娟的不拘小節，把頭轉向窗戶，雖然外麵黑乎乎……

遊驍瞪大了眼睛，外麵居然有光了。仔細看是一座灰撲撲的水泥小房子。

“縣城到咯！”司機邊抻懶腰邊喊道。

任娟像被打通經脈了一樣，突然活分了起來，用手一個勁兒的戳遊驍。“小驍，快下車了！”

聽到要到了的消息，遊驍心中又燃起來那麼一點興奮勁兒，也趕緊背上包下了車。

遊驍剛下車，任娟的就已經麻利地把遊驍的行李搬了下來，遊驍心裡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自覺地推著兩個行李箱就往水泥房走。

“欸！小驍你去哪啊？”身後的任娟大喊著衝她揮手，“咱還要換車呢，得抓緊！”

遊驍轉身不可置信地看著任娟，才發現她身後有一輛破舊的快散架的麵包車。麵包車渾身都是泥點子，還有幾塊剮蹭留下的□□字和凹陷。後窗上都是灰，有幾個小孩子的手印，整輛車就像個古董破爛一樣，遊驍感覺這輛車能啟動真的是個奇跡。

遊驍推著箱子跟僵屍一樣木訥地走了過去，看著任娟輕鬆扛起他的箱子扔進車裡。

他都發不出來火了，將近半天的奔波讓他的身體和腦子都有點僵硬，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時間的流逝。遊驍覺得這個世界已經瘋了，要麼是他自己瘋了，意識進入了第六維度，或者靈魂進入了痛苦的坐車地獄無限循環。

遊驍看著遠處的黑黢黢的群山，覺得現在山後麵突然出現一隻哥斯拉他都不會覺得奇怪。

麵包車突然一震，排氣管冒出陣陣灰煙，伴隨著一陣苟延殘喘的轟鳴聲。

“這他媽…真的能坐嗎？”遊驍在車門口，還是猶豫了。

“能啊，怎麼不能了，能裝下小十個人呢！我們進村都是這樣的。”

遊驍感覺屁股被人使勁推了一下，整個人就被擠上了車座。

車座的布料都破皮兒了，裡麵的海綿露了出來，整個椅子都是晃蕩的，坐在上麵不僅感覺要陷下去了，還要用力保持平衡，屁股沾到車座的那一刻，遊驍就跟觸電了一樣。

腰要斷了。五個小時飛機，四個小時大巴，不知道要坐多久的危車，遊驍感覺自己已經是灘爛肉了，骨頭散架了，五臟六腑都被顛碎了。

任娟緊跟著上了車，砰地把車門拉上了。看到遊驍一副蔫樣兒，任娟心裡也心疼。

在崖溝學校的孩子眼中，任娟不僅是主任，更像一個母親。任娟天生的性格好像就是這樣，看孩子就疼，就想嗬護。隻不過她也明白，對於遊驍這種和村子裡缺少關照的孩子截然相反的，被過度嗬護的孩子，吃點苦或許是對他的成長更有益。

司機是個大叔，回過頭來打量著遊驍：“娟，東西都裝好了？”

“都弄好了，快開車吧。”任娟答道。

“小驍，這是我老公王貴三，可是翹班專門來接你的。”

“遊驍同學是吧，”王貴三友好道：“歡迎你來草偲村啊！”

“嗯。”遊驍有氣無力地說。王貴三還在想該客套點什麼，就被任娟打斷了：“快開吧，夜路開得慢，彆再耽誤了，娃都累壞了。”

耳機裡放著的歌不知道為什麼變得一卡一卡的，聽的人直上火。他點開手機一看，居然都快夜裡十二點了。他狂點下一首的符號，可是耳機裡卻沒了任何聲音，播放鍵變成了一直在轉的灰色圈圈。

服了，這他媽怎麼回事啊！連他媽歌兒都不讓聽了。遊驍崩潰的嘶吼了一聲，然後歇斯底裡地把本來有型的黑發一通猛抓。

“還有多久，還他媽的要多久！乾脆把我殺了吧！”

任娟看到遊驍這樣，趕快安慰道：“你再忍一下，很快的啊還有一個半小時就能到村裡了，你再聽會音樂嘛！”

“聽個屁的聽啊，這他媽荒山野嶺都沒網！”

“誒呦，對哦我們這裡是沒有網絡來著，不過國家派了專家來解決，誒對就是從北瀛來的，還是個女專家。”

“沒網！？”遊驍都被氣笑了，這個年代還有地方沒網？“那你們平時不發微信不打遊戲啊！”

“能打電話啊！”任娟舉了舉自己的手機，是個遊驍都快失去記憶了的翻蓋手機。“沒關係的，不影響！要上網就去縣的網吧，縣城裡什麼二雞、三雞、現在連四雞都有了！

遊驍失語了。他沒想到，還沒進村呢，他的苦難生活就已經開始了。他臨行前所有的幻想都被擊碎了。打遊戲、看風景，溜回家？遊驍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單純了。現實折磨的他隻想從這個世界消失。

他承認自己已經開始想認輸了。今晚所經曆的，和他即將要經曆的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能想象到的範疇，簡直太受罪，太折磨，太崩潰了！

他已經不敢想象未來的生活會差到何種非人的地步，但是事到如今，六個小時的山路，五個小時的飛機，對了，還不一定有航班！彆說回家了，現在他受製於人，就算想掉頭回到縣城他都做不到。

無儘的絕望，像是被拋到空中要被摔死了卻什麼都抓不到。

更傻逼的是，落到現在這個處境，完全是他自願的。

遊驍開始真的有些後悔了，他想，如果昨天他跟他爸媽哭一鼻子求情的話，是不是就不用來這兒了。

遊驍的眼眶有點濕，他覺得自己哭不是因為嬌氣，而是對未來的絕望。

車子左拐右拐進了一個院子。遊驍下了車，伴著唯一一盞路燈昏暗的光亮，隻能依稀看清麵前是一棟破舊的米色板樓，三層高，一個個窗戶跟小時候練字的田字格本一樣，門口還矗立著一根旗杆。

王貴三和任娟帶著遊驍和行李進了樓，爬了兩層樓梯，停在了走廊儘頭一扇用紅色油漆寫著“214”的門前。

“這裡以後就是你的房間了”，任娟邊用鑰匙開門邊說道，廁所和水房在那頭，女生住一三樓，男生住在二樓，我住在102，你有事情可以來找我，今天就早點睡吧！”任娟壓低了聲音，小聲道。把遊驍和行李都推進房間後，王貴三就和任娟下樓了。

遊驍打量著這個小小的房間。整體是很古老的感覺，正對門開了一個田字格式的老式鋼窗，牆壁已經有點泛黃和掉皮了，但是總的來說還算乾淨。屋子裡的照明全靠頭頂吊掛著的一個連燈罩都沒有的小燈泡。家具方麵則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個木製大衣櫃，一張木桌還有靠一張窄窄的木床，木床上鋪著紅豔豔的牡丹花被褥。

遊驍環視著這個逼仄的小小房間，雖然這個房間又破又小，但是總歸也算一個落腳的地方。這是自己的地盤了，這是他在草偲村的出生點，一段悲慘生活的起點。

這一路的顛簸讓遊驍從頭疼到腳，特彆是腰，似乎馬上就要支撐不住上身了，此刻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躺到自己的大床上。遊驍走近那張搶眼的木床，用手戳了戳，梆硬。

他嫌棄地看著床單上那朵大大的牡丹花，歎了口氣，還是轉身一倒，一隻腿在床上，一隻腿撐著地，整個人攤在了床上。

床板好硬好硬，就跟躺在地上一樣，遊驍想。

明明梆硬的床板卻讓遊驍的腰無比舒服，好久都沒這麼輕鬆了。

遊驍一動都不想動，連兜裡的手機都懶得拿出來看一眼，轉眼間就這麼四仰八叉地睡暈過去了。

在清脆鳥鳴聲中，遊驍被吵醒了。

這群逼鳥兒能不能閉嘴……遊驍一邊暗罵著，一邊捂住耳朵，居然又睡了過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媽的，彆他媽放了！”遊驍連眼睛都沒睜開，尚不清醒的意識帶動著他的喉嗓喊出了這句話。

“三二三四，五六七八；四二三四，五六七八。第二節伸展運動……”

遊驍的吼叫被窗外震耳欲聾的廣播操音樂輕鬆淹沒。音樂自顧自的響著，還穿插著一群孩子的“嘿哈”聲。

遊驍皺著眉頭，掏了半天手機才掏出來，定睛一看才早上七點三十二。

瘋了吧瘋了吧瘋了吧誰他媽大早上不睡覺跳廣播體操？

遊驍撐著床爬了起來，走到窗邊，向樓下看去。

遊驍這才發現，昨天晚上車開進來的院子，其實是一個小型操場。兩條小小的、褪了色的環形跑道中間的小空地上，一群孩子排著整齊的隊列正用力地做著廣播體操。

遊驍探著身子使勁往下看，發現這的孩子都黑黢黢的，不管男女，個子都不高。明明隻是做個操，眼神卻特彆堅毅，每一根手指頭都繃直了。

遊驍想起自己初中的時候因為不認真做操老被抓到隊伍的最前麵，近距離看著領操員。這些孩子簡直個個兒跳的比領操員還認真用力，遊驍覺得這些小孩真是有勁沒地兒使。

遊驍懶得再看一堆領操員跳操，轉過身來背靠窗戶，看起了手機。

求求來點信號吧，一格也行啊……

四格訊號強度，無一例外的暗淡著。

遊驍崩潰了，一切都不是夢，自己切切實實地站在一個連互聯網都沒有的小村子裡。那就打電話吧，電話總能打吧！遊驍想。

遊驍其實想先給他媽打個電話的，每次出國飛機落地後他都會給他媽報個平安。但是今天他猶豫了。遊驍知道如果他現在打電話給他媽告訴她自己有多慘，他媽肯定要心疼壞了，開直升機也要給他送東西來。

可是自己要開始獨立生活了。給他們打電話不還是要靠他們嘛。

遊驍最終還是沒撥通賀鈺婷的號碼。

吳競合、雷子、黃仁浩……遊驍給通訊錄裡的每個哥們都打了無數遍電話。

接啊！你們倒是接啊！每聲嘟嘟聲後遊驍都在心裡祈禱，這次間隔過後他就會接了吧。他好想找個哥們傾訴自己的悲慘遭遇，好想找人分流下自己如大海般廣闊的悲傷啊！

“抱歉，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遊驍第無數次憤怒地按掉了電話。

這次不是在半空中要摔死了，遊驍想，是鉛製厚棺材，不僅與世隔絕，還他媽防輻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