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謝韻與晏回南的婚期如期而至。但迎娶正妻該有的儀式一樣都沒有。
她在京城沒有家,她與晏回南都沒有父親,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是皇帝指婚,可皇帝恨不得殺了她,更不會有什麼祝福。沒有迎親儀仗,沒有宴請賓客。
成親的那日,如同她和晏回南重逢時一樣,這裡的雨不似江南的濛濛細雨,下起來便如同天塌了一個角,雨水進入往下倒。
謝韻穿著新製的婚服,從霜雪苑走到了曲川苑,水沾濕了一身,然後穿著潮濕寒涼的大紅婚服從天亮等到了天黑。
闔府上下都在看她這個正頭夫人的笑話。
朝中那些想與晏回南這位位高權重的鎮國大將軍結親的人,消息倒是走得快。人人皆知晏回南拒了公主,而娶了仇人之女。
口耳相傳之間,朝中官員人儘皆知。無數人上奏反對這門親事,皆上書要立即賜死謝韻。
大家都當她會是下一個通敵叛國的叛徒。
晏回南卻對這些口誅筆伐、流言、嘲諷統統視而不見。
成親當日,晏回南如同往常一般上朝。朝堂上為此吵得不可開交。縱使是皇帝也實在難以堵上悠悠眾口。
諫議大夫韓濟年過七旬,是三朝元老,他對於晏回南大逆不道的行為激憤不已:“晏將軍,你彆以為你仗著自己戰功顯赫便可為所欲為!皇上,謝青雲當初賣國求榮,險些害得大周覆國。他是大周世世代代的罪人,他的女兒亦是!如今戰亂頻發,民不聊生皆是謝家人之過,謝家人萬死也不足惜。若是讓人知曉,大名鼎鼎的晏大將軍竟然娶罪臣之女為正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與唾罵?!依老臣之見,應當立即處死謝韻。哼!免得她繼續魅惑晏將軍。”
韓濟從前就瞧不上晏回南,認為他仗著命貴,紈絝放肆,毫無規矩可言。對於幼年晏回南便癡迷於謝韻的事情也有所耳聞,對此他嗤之以鼻,但畢竟是晏侯爺和長公主的家事,他不便開口。
況且後來的晏回南,的確是力挽狂瀾,拚死拯救大周於水火之中。他才對晏回南高看一眼,隻是想不到最後還是繞不開謝韻這道劫數。
韓濟堅信,謝韻是妖女,一定給晏回南下了蠱。
諫院有旁人附和:“晏將軍,你這樣如何對得起你父母的在天之靈?晏侯爺一生剛正不阿,長公主仁德愛民,若是她們知道自己的親生兒子將父母的血海深仇拋諸腦後,娶了仇人之女,想必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吧。”
他們明知老侯爺和長公主是晏回南的禁忌,此時此刻更是不能輕易提起。但這群人毫不忌諱,隻是因為晏回南的父親遠在邊關新戰死,晏氏一族卻被處死,之後長公主也含恨而終之後,同樣毫無顧忌地唾罵過苟活於世的晏回南。
而晏回南這幾年拚死拚活守護大周,表麵上風光無限,這群人背地裡哪一個沒把他當做戰鬥機器在使。
簡而言之:既要又要。
沒了晏回南他們是一群喪家之犬,舍不得放棄晏回南的同時,又要用各種肮臟的手段折斷他的羽翼,將他徹底馴養成大周的忠犬。
晏回南早就厭惡了這群人醜陋的嘴臉,隻不過大周是他的父輩誓死守護的土地,也是生養他母親的地方。
晏回南十分不悅地高聲打斷這群人的話:“大人,你是如何知道我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的?你難道下去見過?”
“這……自然沒有。”那人本隻是在眾人都在聲討晏回南的時候,才敢壯著膽子也跟著批判了一嘴,誰知偏被晏回南這羅刹直愣愣地盯著了。他甚至不敢看向晏回南此刻黑到極點的眼睛,那雙眼睛無數次直視死亡,仿佛能直接殺人。
但此時此刻滿朝文武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他有什麼可怕的!便又接著說:“那你放肆無度,有違孝道,這是有目共睹的!長公主若還活著,定不會允許你迎娶謝韻!”
晏回南冷笑一聲,“是嗎?但我母親當年死之前,她曾獨自上朝為我父親洗脫罪名,那時你在哪?”
晏回南:“那時你是不是也這般義正言辭地對我母親說,晏侯爺罪不容誅,死得其所啊?”
他自然知道那時這位年輕的官員尚且不是官員,但他這話是在提醒大殿之上所有見證過當初晏氏一族覆滅,而無動於衷的人。自然也包括皇帝在內,下令誅殺全族的人正是先帝。
晏回南從前惡劣,無法無天,多年為大周浴血奮戰,但不代表他全然改了心性,也不代表他忘卻了過去之事。
誰有罪,誰清白,他一筆一筆都記得清楚。
此話一出,仍有一些不明就裡的人想要出言討伐,但一道驚雷仿佛正落在大殿金頂之上。
久不上朝的譽王宋和昶今日突然開口,他是晏回南的舅舅,也是皇帝的五皇叔。隻因幼年時生重病,雙腿殘疾,終生隻能是個廢人。
但他天資聰穎,常年輔佐先帝,也是帝師,當今皇上幼年時便由宋和昶教導。如今是朝中最有威望的王爺。若無萬分緊急之事,他無需上朝。
他早聽聞晏回南要娶妻,作為舅舅,對於外甥想做的事自然是支持的。更何況他為人清明公正,他並不會如旁人一般,簡單地將謝青雲之過歸結到謝韻身上。
“我曾聽聞,前朝有一位貪官,貪墨朝廷賑災餉銀趕得上國庫一年的全部進款,後前朝明德帝將其治罪,卻獨獨留下他的幼女。隻因他那位小女兒自幼作為公主伴讀,隨公主一同長大。且那位姑娘後被流放期間隨隱士高人學了占星之術,後皇帝特赦她隨軍出征,她的卦象每每必中,助王軍一路勢如破竹。可見,若是簡單因父之過,而禍及子女,那麼前朝勢必失去一位有傑出功績的太史令。謝青雲雖罪不容誅,但其女未必。我也相信子遊做事必有他的道理。”
說完他堅定地看向晏回南,神色上帶著令人心安的笑意。後者感激地看向自己的舅舅。
他今天正是猜到晏回南會被人詰難,才拖著殘廢的身體冒雨前來為他撐腰的。
片刻後,候在殿外的公公忽然神色慌張地跑進來通報,“皇上,剛剛一道驚雷劈落了大殿屋頂的龍狀屋脊獸!落下來的石獸砸傷羽林衛統領辛澤。”
眾人尚未從驚雷的驚嚇當中緩過神來,忽然聽此噩耗,全都匆忙跪倒在地。偏偏是在這個時候,這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啊!
皇帝神色大變,“還不快著人去修!欽天監,這是怎麼回事?!”
倉促之間欽天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卻也隻能硬著頭皮說:“此,此乃天雨石,是為不祥。為政者質信不施,王者不顧親肉,不親九族,則天雨石。”
皇帝被嚇得頓時呆滯在原地。晏回南聞言卻不禁笑出來:“質信不施,你是說皇上嗎?你可知君無戲言。”
皇帝已經為他與謝韻指婚,但此刻如果因為朝中之人的上書而言而無信,不正中不祥之兆。而不顧親肉,不親九族,與他們剛剛正在爭論的內容異曲同工。
朝中大臣聽聞欽天監之言,都以為是長公主顯靈,頓時啞口無言。
欽天監連忙伏跪在地:“臣不敢!”
皇帝也被嚇到了,如果他真的阻止晏回南娶謝韻,恐生不虞,現在他就算想殺謝韻也殺不得了。
“朕今日不舒服,鎮國將軍的婚事朕意已決,不再更改。今後不必再議,退朝!”
退朝後,朝臣悻悻地往宮殿外走,剛出宮門,便被門口陳列的兩列軍馬攔住了去路,為首者正是司文司武。
此時天雨毫無停歇的意思,重重地落在油紙傘上,仿佛要將傘砸出一個個洞來。
“將軍。”司文司武見晏回南出來,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
今天就連丞相也被攔了,他今日倒是沒有站隊,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丞相問:“晏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
今日來的是常年跟隨晏回南的,他親自訓練出來的,直接聽命於晏回南。無需虎符便可直接調動。
晏回南早知皇帝已經收到了不少上奏,要殺了謝韻。所以早早就讓司文司武帶兵在外候著,他是要朝臣知道,他娶謝韻無論是出於什麼原因,都輪不到他們來管。
而且要讓他們知道,他晏回南就是有為所欲為的本事。他們不得不依附於他。
“晏回南!你這是要造反嗎?!這是宋氏天下,豈容你肆意妄為!!”幾乎是被將士趕上馬的韓濟憤怒道。
他神色淡淡,隨意一抬手,便有人將剩下的人趕鴨子一樣趕上馬車,每位大人都有對應的人跟隨:“今日雨大,恐各位大人在路上遭遇不測,派人護送各位大人。望大人不要誤會。”
晏回南話說得好聽,但這壯觀的陣仗卻滿滿都是威脅的意味。但凡在場有一人再持反對意見,以晏回南的性子,他便能砍下一人的頭顱。
韓濟憤憤地冷哼一聲,但心裡還是杵晏回南的。他已經是可以告老還鄉的年紀了,之所以能熬到這個年紀,僅靠一身正氣是不夠的。
審時度勢才是保全他至今的關鍵。若是他真的惹上這個刺頭,現在朝中再無人可保他。
他隻能明哲保身。
譽王自晏回南出生便寵愛他,他自幼便敬重這個舅舅。
今天他還特意趕來為晏回南撐腰。這讓晏回南近日來心間的陰霾儘數散去。
晏回南親自送了舅舅回府,路上舅舅也問了跟皇帝同樣的問題。
“你可是,心裡還念著她?”舅舅問。
晏回南卻矢口否認,神色凝重:“這樣才能讓她此生此世都不得不跪拜父親母親,向他們贖罪。”
舅舅啞然失笑,“我以為我最疼愛的小侄子,終於有了軟肋。”
“她不配。”晏回南背著舅舅,一步一步走進王府。王妃早早地便侯在了門口,見人來了,小跑著來迎。
眼前的王府中一片燈火通明,廊下往來的奴仆們步履不疾不徐。
王妃撐著油紙傘走在一旁,和藹可親地詢問晏回南今日舅舅可否有幫上忙。
王爺無奈笑道:“你夫君是如此無用之人嗎?護一個子遊是必須可以辦到的。”
王妃:“你舅舅啊,聽說朝中大臣皆上書彈劾你,在家裡是一刻也坐不住,天色還未亮便讓我為他更衣,他說子遊提刀護衛疆土,他也要為子遊提一回刀,讓你毫無後顧之憂。”
晏回南的心口淌過一陣暖流,“多謝舅舅舅母。”
“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我給你們留了晚膳,子遊吃了再走吧。”晏回南眼中的舅舅是鮮有的,生在帝王家,卻格外顧念親情之人。
晏回南把舅舅送到便離開了,並未留在王府用晚膳,他還有要事要做。
出來時,他留意到王府裡四處可見蒼翠欲滴,迎春花、玉蘭花爭相開放,生機勃勃。他從前從未留心過的景象,竟是此刻的他無比奢望的。
王府裡的一切都格外溫馨,井然有序。他已然許久沒有停下來細細感受,這平淡的美好了。
之後晏回南冒雨騎馬趕回府中。此時天色已晚,他回到曲川苑時,屋子裡仍舊亮著燭火,他知道謝韻在等他。
火光躍動,如同他劇烈震顫、灼燒著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