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她來到一片波濤洶湧的海前,夜幕蒼藍幽暗,其上繁星璀璨。海風鋒利地刮在臉上,本該退潮的海,卻一刻不停地湧動翻滾著驚濤駭浪。
阿波羅遙望著巨浪下的黑影:“你看見海浪中那個黑影了麼?海浪卷上天空,他在飛速移動,即使是我也無法射中。如果你能射中,這場比試便算你贏。”
阿爾忒彌斯遠遠地看見了那個黑影,滔天巨浪下飛速移動的影子,在這樣幽暗的夜裡,想要射中,對她來說也是巨大的考驗。
俄裡翁在遠海的驚浪中與巨大的天蠍搏鬥,激起整片海麵翻滾不息。如山的巨浪撲倒他的身軀,他被海水淹沒,鹹腥苦澀的海水衝進鼻腔與肺部,整個人快要窒息。他雙手撲騰拍打著海水,費力浮出海麵吐出那些海水,他用力躍起,踩著猛烈的巨浪和天蠍賽跑,將自己尖利的長箭射向它脆弱的地方。天蠍外殼堅不可摧,那些箭矢無法在它身上留下痕跡,它揮舞自己巨大雙鉗,試圖將麵前的黑點攔腰夾斷。
天蠍是如此的巨大,它一鉗便可以夾斷一座山脈,俄裡翁在它麵前,不過它的一隻眼大。
俄裡翁跑得飛快,海浪拍打著他的雙腿,腿上浮出紅腫的傷痕,而正因為他對比天蠍是如此渺小又迅捷,天蠍費儘全力也抓不住他。
可力氣總有耗儘的時候,天蠍用尾巴搖動海水,海底震動,礁石坍塌,它要俄裡翁耗儘力氣再也無法在它麵前奔跑。
俄裡翁順著海浪,跳上它巨大的身軀,如同在攀爬奧林匹斯山一樣,他咬牙向上爬去,天蠍甩動身體,試圖將這個螞蟻一般的半神從身上甩下。
俄裡翁緊緊扒在它身上,隨著天蠍甩動而來的狂風如利刃割破了他的臉頰,他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尖滲出鮮血,他無法奔跑,隻能伏低身體向上爬,尋找天蠍背上最柔軟的節肢部位。
天蠍高高翹起毒尾,對準身上最癢的地方,那個半神所在的地方,瘋狂襲去。
毒刺勾起,毒尾如閃電之鞭,俄裡翁聽見身後的破空聲,機敏地滾開躲避,趁機舉起手中的利刃,砍下了天蠍的毒尾。
天蠍掙紮嘶吼,海浪卷起拍打著天空,俄裡翁唇畔流下鮮血,卻死死按住利刃,用咬碎牙齒的力氣將利刃一點點推入天蠍腹中。天蠍的血染紅了這片海,它瘋狂撞向礁石,試圖將這個傷害它的半神撞得粉身碎骨,俄裡翁的腰椎被它撞斷,但仍死死握緊利刃,直到天蠍從拚死掙紮到垂死撲騰再到軟弱無力。
天蠍的屍體沉沒入海中,浪潮撞擊在礁石上,碎成紅水晶的粉末,豔紅血色的碎渣灑了俄裡翁滿臉,他已精疲力竭。他握緊天蠍的毒尾,滿臉傷痕地咧嘴一笑,他終於殺死了天蠍,完成了挑戰。
海水漸漸平息,海浪拍著俄裡翁的雙足,他的腰椎已然斷裂,人已耗儘力氣,他想呼喊自己的父親來接自己上岸,聲音卻嘶啞粗葛。遠處傳來破空聲,極快,極亮,他抬眸剛剛看見那一束金光,金色的箭矢便已沒入他的胸膛。
嘴畔的笑容尚未消失,他垂眸看見了那箭矢上的尾羽,獨屬於阿爾忒彌斯的,帶著月光印記的尾羽。
他的身體和天蠍一同沒入鹹腥苦澀的海水中,紅色的海麵激蕩起漣漪,逐漸平息,平如明鏡。
阿爾忒彌斯拉滿她的黃金弓,整隻弓身被拉成滿月的形狀,她用儘自己的全力,長發在海風中張揚甩動。她瞄準那個黑影,屏住呼吸,目光如電,眉目微斂,麵容沉著。
這一箭賭上狩獵之神的榮耀。
金箭如一抹電光離弦而去,隻在視線中留下一道金色的虛影。
隨後,箭矢沒入俄裡翁的胸膛。
阿波羅閉上眼,深深呼吸。
我隻答應放你離開,我隻答應接受挑戰。我從未說過俄裡翁若能殺死天蠍,我便會交予琴弦。更不曾說過我不放暗箭。
阿爾忒彌斯的金箭沒入俄裡翁的胸膛,隨著他的心臟從震動到平靜。她心尖流竄起疼痛的感覺,有一種不詳的預感降臨在她頭上。
她回顧這三天阿波羅的表現,意識到自己剛剛被自由的喜悅衝昏了頭,傲慢使她盲目,她忽略了他的不對勁。
她脫力地放下弓箭,帶著哀戚的神色,聲音顫抖著問阿波羅:“那是誰?哥哥?黑影是誰?”
“俄裡翁。”
她仿若未曾聽聞,隻覺自己的世界被雷霆轟砸劈裂。淚水唰然流下,滿臉都被濡濕,她聲嘶力竭地對著他吼叫:“你都做了什麼啊?哥哥!”
阿波羅見她雙肩顫抖,站立不穩的模樣,幾步上前想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我隻說……”
他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膛,有著點點金光的鮮血湧流,他胸前插著阿爾忒彌斯的金箭。
他眼中溢滿憂傷,眼角暈出了淚:“你那麼愛他?”腳步卻不停頓,力氣隨著流出胸膛的鮮血在飛速流逝,他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她走去,箭矢沒入得更深,直到穿透他的身軀,他終於抱住了她。
“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阿爾忒彌斯收回手,試圖推開他的懷抱,金箭還插在他的胸膛上,她哭泣尖叫著:“瘋子!瘋子!你這個瘋子!”
直到他失去力氣,她推開他撲向大海,奮力向俄裡翁的埋骨之地遊去。
阿波羅脫力摔倒在海灘上,隻能遠遠望著那個在海水中的身影。
阿爾忒彌斯在血紅的海水中來回尋找著俄裡翁的屍體,直到海風停止,繁星隱沒,她在深海的幽暗處摸到了被海水泡著的已經冷卻的少年的身軀。
她抱著他痛哭,哭聲連飛鳥都會被感染落入海中。最終她抱著他的屍體,一步步走回海灘。
她從阿波羅的身側路過,摘下了頭上的月桂葉和手腕上的月桂環,丟在了阿波羅的麵前。細沙隨風流動,一點點掩埋了她丟下的月桂葉。
阿波羅嘴角帶著苦笑,指尖還沾著鮮血,神明的血浸潤了潔白的細沙和月桂葉。
三天不夠,還有三年。三年不夠,還有三十年……
你總會忘了他。
阿波羅胸前的傷口不斷噴湧出鮮血,神明所擁有的不死之身使他可以清醒地看著自己的鮮血是如何澆灌著月桂葉,沙灘上又如何長出了一棵茂密的月桂樹。
阿波羅倚著樹,深深地喘息,月桂盛放在頭頂。
身為司職治愈與醫藥的神明,阿波羅放棄療愈自己的傷口。他感受著心臟被刺穿攪碎的痛,蒼白的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似乎隻有這樣,那足以撕裂靈魂的悲傷之痛才能被減輕一些。
他沒想到,她會那樣恨他,真的能毫不猶豫地刺穿自己這個陪伴了她上千年的哥哥的心臟。她將所有與他有關的事物,將代表著他的月桂葉全部丟棄,他蜷縮著手指抓住沙土中的月桂葉,想要挽留最後的那點情誼。
月桂葉得到他鮮血的澆灌長成了一株月桂樹。
他的傷口逐漸愈合,疼痛逐漸減輕,可每當想起那片廣袤星空、那片血紅海麵、還有胸口的那根金箭,心臟碎裂的疼痛便會細密不絕地席卷他的全身。
他日夜臥於那棵用鮮血澆灌出的月桂樹下,悲傷地彈奏著他的裡拉琴,或許這琴聲能夠喚回過去的時光。
人間的遊吟詩人看見他這副模樣,為他寫下了關於愛情的悲傷的歌。
那歌聲淒婉,月夜蒼涼。
金色的太陽神愛上了永不回頭的姑娘。
姑娘如此地崇尚月亮女神,鐵了心腸。
她在追隨月亮,他在追隨月亮。
金色的太陽神愛上了永不回頭的姑娘。
隻剩水邊的一株月桂樹在念念不忘。
阿爾忒彌斯抱著俄裡翁的屍體跪在宙斯神殿的中央,祈求宙斯救一救她的愛人。
宙斯揉著頭:“我的女兒,生者走於大地,亡者落入冥界。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他既已經死去,便無法再將他找回。即便是我,也不能迫使哈迪斯違反冥界的規矩。”
鹹腥潮濕的風吹進殿內,波塞冬氣勢洶洶地踏入神殿。他憤怒地手執三叉戟瘋狂砸著神殿的地磚,殿內的陳設被他外放的神力震塌,胡須如落葉舞動:“宙斯,你的兒女殺了我的兒子!”
三叉戟將地磚砸得碰碰作響,如驚雷在人耳邊炸開,宙斯捏著眉心安撫著波塞冬。
波塞冬鬨著要為自己的兒子討一個公道,宙斯不得不詢問:“阿波羅在哪裡?”
赫爾墨斯靈活地避開波塞冬狂怒下迸發的神力,告知宙斯阿波羅臥在海邊的月桂下,重傷未愈,日夜消沉。
宙斯隻覺頭痛欲裂,波塞冬還在瘋狂辱罵阿波羅與阿爾忒彌斯。
泊爾塞福涅聽見他那些粗魯的話,扇動著小巧的骨扇,微微翻了個白眼。她見宙斯和波塞冬兩人無法溝通,阿爾忒彌斯又在不斷祈求複活俄裡翁。她忍不住開口:“請聽我說一句,進了冥界的靈魂,無論是誰,都絕無可能離開。”
赫爾墨斯快速詢問:“明明是有離開的先例的!”
“我說的是死者的亡靈,就像神王不會丟下他的雷霆、海神不會丟下他的三叉戟,冥界也不會釋放亡者的靈魂。而且並不是我們不願釋放,是我們也做不到。”
阿爾忒彌斯不得不轉頭向泊爾塞福涅請求,希望她能打破一次規矩,將自己枉死的愛人釋放。
神殿在波塞冬亂竄的神力下搖動,有塵土和石塊落下。阿瑞斯提著重劍,不問青紅皂白地就向波塞冬砍去。他笑得張狂,興奮不已:“打架是麼?來啊!和我打啊!”
殿內的神明紛紛避開,為他騰出了一片戰場。
肝火旺盛的戰神阿瑞斯,一身蠻力無處施展,骨頭都要被憋得發軟。他聞戰便喜,血腥氣會使他渾身戰栗著興奮與迷醉。無論哪裡有戰鬥,他都會發瘋般衝進去加入。
波塞冬抬手接住他的重劍,手腕一翻便將他丟了出去。阿瑞斯飛身連連撞斷三根石柱,才倒在地上。
他“呸——”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眼中冒著火焰,更加興奮地想要上前作戰,伸手欲奪過酒神手中的好酒,為自己助興。雅典娜抬腳踩在他的胸膛上,他剛坐起的身體重重砸進地磚裡,動彈不得,再次吐了一口血。
阿瑞斯含著鮮血狂笑:“來來來!大家一起打!”
雅典娜側身低頭看了他一眼,冷漠地開口:“安靜點,弟弟。”
阿佛洛狄忒遠遠地看著他,擔憂地想要上前,又不敢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