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羅從宙斯神殿回來的時候，長廊頂盛開著紫藤蘿，淡淡的紫色如瀑布垂落，垂枝纏著石柱，伸到他的麵前。
他看著這朵小花，花瓣上還沾著清晨的露珠。他輕輕將它折下，攜在懷中回到了自己的神殿。
阿爾忒彌斯躺在床上假寐，潔白的裙裾垂落委地，幽藍的長發如海藻散開，她想起她和阿波羅離開阿德羅斯島的那天，她靜靜地臥在月桂樹上編著月桂花環，阿波羅站在樹下認真嚴肅地對她發誓：等他回到奧林匹斯時，他會碾碎黑暗。
黑暗是什麼？
是他口中的肮臟、混亂與苟合。
那時月桂葉劃破了她的指尖，她惱怒地將編了一半的花環丟進他懷裡。麵上卻一片寧靜，順著他的意，回應他的話：“我會永遠支持你。”
嗬，愚蠢的太陽神阿波羅，他是眾神的榮耀，是眾神的太陽。
阿爾忒彌斯將臉埋入枕間：“沒有意思。”
她想起了那個從海浪中向她奔來的少年，披著燦爛的落霞，皮膚被陽光曬成小麥的顏色，他熱烈地向她表達愛意，他有著太陽神一般硬挺線條的臉，雙眸深邃卻耀眼奪目。
他熱愛狩獵，箭術不遜色於她這樣的狩獵主神，他會和她一同背著弓，並肩奔跑在月下叢林間，獵狗傳來叫聲，他替她撿起射中的獵物。
他們將後背交給對方，靜心聆聽林間怪物的呼吸。
他高挺的鼻子和下唇的線條像阿波羅手中裡拉琴的線條。
他是海灘，是陽光，是一切的活力。但他願意和她攜手漫步在黑夜中，一起灑下光明。
身後傳來低沉的男聲：“你醒著的吧，阿爾忒彌斯。”
阿爾忒彌斯起身，望著麵前的俊美神祇。
阿波羅坐在床沿，拿出一盒食物：“我給你帶了些吃的。”他拉著她坐近自己身側，將製作精美的糕點送至她的唇畔。
阿爾忒彌斯扭開頭：“我自己會吃，你鬆開我的手就行。”
阿波羅微微笑著：“不行，解開神索你就會逃離。”
她憤然扭身側躺裝睡，拒絕和他對話。
“你不餓麼，阿爾忒彌斯？我給你準備了你最愛吃的食物。”
“被禁錮的狩獵女神，被禁錮的自由女神。阿波羅，我寧願餓死在此處。”
他撫過她散在床上的發尾：“可你答應過我留在這裡，你離開可怎麼辦？”
“你既不信我的諾言，那不必再來問我。”
“你的諾言？永不婚配的諾言麼？”
她憤然雙手握拳攥緊，起身遞到他麵前：“解開！你給我解開，我會安靜地在這裡度過三天。”
“你得陪著我。”
“可以，但我要能自由活動。”
“不騙我？”
“不騙你。”
“那你乖一些，我喂你吃完再解開。”
阿爾忒彌斯怒視著他，他垂眸看著手中的糕點：“俄裡翁哪裡知道你喜歡什麼，他根本不了解你。”說著，他將糕點送至她唇畔，“吃飽了才有力氣和我發火，我的妹妹。”
阿爾忒彌斯斂眉隨意吃了一些，嘴角沾了些碎屑：“夠了，我吃飽了。”
“真的麼？”
她伸出手：“不想吃了，我口味會變，以前喜歡的，現在不喜歡了。你解開吧。”
阿波羅抬手輕輕擦掉她嘴角那些碎屑，指腹撫過她鮮嫩的唇瓣。
窗外的鳥鳴還離得很遠，房間裡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他的手掌撫上她的臉頰，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今晨父親喚我去神殿問話。”他收回手，解開她手腕上的神之索，“父親和我都認為俄裡翁配不上你，我們會替你拒絕他的求婚。”
“你有什麼資格？”她剛收獲自由，就立馬推開了他，“阿波羅，你有什麼資格替我決定婚事？”
“我是你的哥哥。”
“那是我的愛人！”
“那是厄洛斯的惡作劇！”
“愛神的魔力從來無法激起我和雅典娜的愛與欲，你明明知道的。不是什麼惡作劇，是我願意。”
“你隻是昏了頭。”阿波羅疲憊起身，他看見櫃頂的羽冠消失不見，神色轉而冷冽，“阿爾忒彌斯，羽冠呢？”
“我交給了赫爾墨斯，令他獻給父親。”
“然後呢？”
“請他準許我嫁與俄裡翁。”
“絕無可能。”
阿爾忒彌斯不願再和他爭執，起身欲往外走去。阿波羅拉住了她：“你要去哪兒？”
“我去你的庭園透透氣啊，我的好哥哥。我不離開神殿，連庭園也不能去麼？”
“你說過，你陪著我。”
“那麻煩你，和我一起去庭園透透氣好麼，哥哥？”
阿波羅將懷中的紫藤蘿花塞進她的手中，沉默地在庭園中替她推著秋千，路過的寧芙仙女們驚訝地瞅著這邊，又趕快埋頭離開，在遙遠的地方留下了竊竊私語。
“天呐，阿波羅居然會為阿爾忒彌斯推秋千。”
剛上山的小仙女撓著腦袋疑惑地問：“他們不是孿生兄妹麼？推秋千怎麼了？”
“他們結怨頗深啊。昨日阿波羅還破壞了她甜蜜的戀情，將她從愛人身邊抓了回來。”
“他們有什麼仇怨？”
“日月不相見。阿波羅受所有女神歡迎，唯有阿爾忒彌斯不喜歡他。”
“據說是阿爾忒彌斯嫉妒他太陽神的地位，想要取代他。”
“每次宴會阿爾忒彌斯都會嘲笑針對阿波羅的，可她是那麼和善的人。”
“月神一向暴躁吧？”
“閉嘴啊，詆毀主神小心她將你遺棄。他們之前都無法待在同一座神殿裡，當初阿爾忒彌斯可是因無法忍受見到他，連夜搬進了還未建好的月神殿。”
“是呀，之後阿波羅一直也沒有和她說過話呀。”
“即使當初生活在一個屋簷下，阿波羅好像都不知道她搬走了吧。”
“這麼無情？”
“簡直是毫無情誼啊。”
“這有什麼，雅典娜當初還和波塞冬兵戈相見呢，之後還不是……好像一直沒和好呢。”
“是呀，是呀。你見過有主神矛盾和好的例子麼？”
“有啊，有啊，阿佛洛狄忒和赫拉就相談甚歡。”
“啊，或許矛盾都過去了呢。”
夜晚，阿爾忒彌斯撐著窗沿看著夜空，她感到憂鬱，開始思念那個能給她帶來歡笑的少年。
阿波羅邁入房間時，在一些垃圾裡看到了那朵紫藤蘿，他臉色烏黑，走到她身後：“你不喜歡那朵花麼？”
“沒有，都一樣的。盛開時美好，敗落時就該丟棄。”
他走到她身後問她：“在想什麼？”
“我遠方的愛人。”
阿波羅收緊雙手，勒得她有些不適。她無法甩開他的雙手，歎了口氣：“阿波羅，夜晚到了，我需要去工作。”
“你愛他什麼？他隻是一個半神，沒有無儘的壽命，沒有不倒的身軀。隻憑他父親贈予他的在海麵行走的雙足，他能為你帶來什麼？”
“溫暖，太陽般的溫暖。溫柔，海風般的溫柔。愛，永恒的愛。”
“我也是太陽，阿爾忒彌斯，我也是太陽。永恒不落的太陽。”
“你是世人的太陽，阿波羅。”她轉過身，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可他是我一個人的太陽。”
暴虐的情緒被激起，晚風吹進胸膛，激起他昨日的傷。昨日修改神諭帶來的傷，使他五臟六腑都疼痛不已，他扶著牆壁向外走去，唇畔不斷溢出破碎深重的咳嗽。
阿爾忒彌斯憂傷地看著他的背影：“阿波羅，神諭是什麼？”
“沒有什麼神諭。”
有，我也不會承認。
第三日。
雅典娜來到阿波羅神殿的庭園裡來探望阿爾忒彌斯。她看著坐在秋千上發呆的女神，歎了口氣：“他難道打算這麼一直關著你麼？”
“不是，他答應過我三天後放我離開，今天是第二天，明天晚上我就可以獲得自由。”
“他說你一直不開心，讓我來陪你聊聊天。我想，聊天不能使你開心，隻有自由可以。你要不要我帶你逃出去？”
“雅典娜，彆看我可以自由地活動，但他在神殿中設了禁製，我走不出這裡。”
“怎麼會，有什麼禁製可以攔住你？”
阿爾忒彌斯倦怠地看了她一眼，雅典娜才意識到：“不會是？以靈魂設界？”
阿爾忒彌斯唇角勾起一半的苦笑，又實在笑不出，疲倦地垂下眸：“他看起來正直無私，實際上是個瘋子。”
“不過是你不舍得他死罷了，你再無情一點，什麼都困不住你。隻是，阿爾忒彌斯，我也不讚同你成婚。否則，就沒人陪我了，男人配不上我們的利刃，神生多麼寂寞。”
她想起了她和雅典娜的初見，那時她第一次來到奧林匹斯，對著台上不怒自威的父親，她平靜地說：“我親愛的父親大人，請您賜予我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希望能永葆純潔，手執長弓，身著獵裝，蕩滌世間的邪惡，為您守護奧林匹斯的榮耀。”
宙斯笑得開懷：“好的，我最疼愛的女兒，我答應你的一切要求，甚至給你更多，以彌補你童年受到的傷害。從現在起，你是我奧林匹斯的守護神，是荒野與野獸的主人。”
一位身著甲胄，威風凜凜的女神持劍步入宙斯神殿，她清冷的聲線回蕩在殿內，無人敢大聲喘息：“我來晚了，親愛的父親，聽說奧林匹斯山上又迎來了我的兩位兄弟？哦？原來是一位柔順的妹妹？”
宙斯笑眯眯地向她介紹：“雅典娜，你來的正好，我向你介紹一下，這是奧林匹斯新的守護女神，掌管自由、狩獵、荒野、自然與月亮的女神——阿爾忒彌斯，你的妹妹。”
雅典娜揭開頭戴的盔甲，笑說：“奧林匹斯不需要一個小女孩的守護，父親出於憐憫給予她這麼大的權勢，她又是否擔當得起這份重任呢？”
“當然可以，我日複一日地訓練，不遜於任何一位神明。”阿爾忒彌斯正麵她。
雅典娜挑眉：“那好，我接受你的挑戰。”
殿內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冷氣，赫拉的冷臉露出一絲笑容：有好戲看了。
阿爾忒彌斯並不懼怕與雅典娜的較量，雖然她深深知曉這位長姐有多強大，大地四處傳揚著她的神威。
她從宙斯的頭顱中誕生，生來便金光燦燦，威武不凡，宙斯見了也要讓她三分。她曾為了自己被波塞冬□□的侍女而向波塞冬發起挑戰，成功將波塞冬從雅典城中趕出，為雅典城屬上自己的名字。世間所有雅典娜的神殿都不再允許海神波塞冬及他信奉者踏足。她也曾打敗驕傲的戰神阿瑞斯，將他的頭盔挑在自己劍尖。她是世間所有女武神的楷模，也是所有武神崇敬仰慕的對象。
她與雅典娜的對決在奧林匹斯山上進行，她堪堪抵擋著對方的進攻，雅典娜比她擁有太多的戰鬥經驗，可她永遠都不會退縮與放棄。直到她絆住雅典娜的手腳，向後躍起，拉滿長弓射向雅典娜的眉心，雅典娜掙脫束縛，一劍砍斷了射向自己的充滿神力的金箭。雅典娜將重劍砸進身旁的土地，清冷地開口：“可以了，我承認你，阿爾忒彌斯，是我的妹妹，也是奧林匹斯的榮光。”
從那以後，她們便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不算離開了奧林匹斯山的司職家庭與爐灶的灶神赫斯提亞，她們是這山上唯二的處女神。司職所有少女年輕時光的處女神。
世間所有少女在出嫁之前都會受阿爾忒彌斯與雅典娜的庇護，她們永遠守護少女的純潔與童貞。
雅典娜淡淡開口：“我倒不是替他來勸你，是我自己的疑問。阿爾忒彌斯，你真的要背叛你的諾言，背叛所有少女對你的信奉，背叛自己的神職，留那些無辜柔弱的少女獨自在人間生存卻無人可以禱告，無人提供庇護麼？你真的想好要步入婚姻，從此聆聽掌管婦女婚後生活的神後赫拉的教誨了麼？”
阿爾忒彌斯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她才緩緩開口：“雅典娜，你能告訴我阿波羅獲得的第一條神諭是什麼嗎？”
雅典娜沉默了一會兒，才笑道：“原來你一直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