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動靜和折騰一直持續到了天黑,賈政實在受不了和賈赦這尷尬對坐的氛圍。坐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見父母都沒有到場,他便說要去拜見父親,也走了。
賈赦也不在意,準確來說,他其實什麼都不太在意了,自己一個人在世間遊蕩了五百年,不能和任何人交流,在一次又一次的自言自語中,他沒有精神崩潰,已經是萬幸了。
活了這麼多年,突然回來,他其實連賈代善和史氏都認不清了,包括秀雲,他是有愧於秀雲的,早年夫妻確實恩愛過一段時間,但後來的漫長歲月,他也隻能在心裡留著秀雲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他死後,對秀雲和後來的邢氏都沒有什麼太過深刻的印象了。
賈赦坐在石凳上開始從靈魂的深處,把自己的記憶一點一點抽取出來,梳理清楚,總有人指著鼻子說他是個混不吝的人渣,隻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她的好二弟這麼說過,賈史氏這麼罵過,就連二房的寶貝鳳凰蛋賈寶玉也指著他的鼻子罵過他糟蹋那些姑娘。但是在他看來,這些罵聲還不如他屋裡的字畫金石重要,有閒工夫生氣還不如回屋裡待著,一日三餐有人送,每天開開心心的,這就夠了!
賈璉願意親近賈政夫妻,自願和王熙鳳夫妻倆給二房跑腿,他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當時知道賈璉恨不得當賈政的兒子的小心思時,他也隻是略微感慨了一下史氏和王氏的好手段,懷念了一下秀雲,便把這件事放在一邊了。
迎春是他庶出的孩子,和琮兒一樣是庶出,隻因為是個女孩,便被抱養在老太太那裡,偏偏是個麵團兒一樣的性子,就算打她一下,也隻會自己捏著帕子抹淚,不肯吭一聲。
說實話,老太太對這些女孩是下了大力氣的,不說進了宮的二房大女兒,就說探春,那心氣高的,一般人家的庶女也沒有這種抱負,包括從小來到賈府的外甥女,也是鐘靈毓秀的人物,隻可惜後來,史氏的押錯寶讓一切好盤算都廢了。
迎春那個時候已經是不得不嫁了,他是收了孫紹組的錢,但當時孫家也是新興的武勳家族,手中握有兵權,迎春嫁過去,雖然是續弦,但吃穿不愁,比在賈家要自在的多,再加上孫紹組在他麵前裝的不錯,像是個“豪爽”的武將,所以他答應了。
沒想到孫紹組表麵一套背地裡一套,迎春嫁過去沒多久就香消玉殞。
隨著記憶的梳理,賈赦開始思考以後要怎麼辦。賈府他是待不下去了,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事情,他要想辦法帶著秀雲和瑚兒離開這裡,不然下一次不是王氏動手就是史氏,他的好母親親自動手了。
賈赦突然記起一件事,也許是靈魂剛回歸,他順手做的一件事情。賈赦來到書房,果然看到自己擺在桌麵上的“證據”不見了。果然東堂屋裡有二房的人,隻可惜…他準備了不止一份。
賈府沒有能幫他的人,那麼隻有…“觀竹,進來。”賈赦把一個白玉瓷瓶拿了起來,門外守著的觀竹正好進來,“大爺,需要觀竹做什麼?”觀竹是賈赦的奶兄弟,是絕對能信得過的人,“你把這個白玉瓷瓶裡的信送到墨涵閣,記得偽裝,不要讓人認出你來,隻要說明你想要讓這信上的證據讓更多的人看到就行,這三百年的玉瓶是定金,知道的人越多,後續的酬金越豐厚。”
墨涵閣,傳說中隻要給錢,什麼要求都能做到的“魚龍混雜”之地,不知道幕後老板是誰,賈赦隻知道,一直到他死去,墨涵閣還屹立不倒,後來他死去之後,通過遊蕩的靈魂,看到墨涵閣幾經易主,最後被皇家掌控。雖然現在墨涵閣現在還沒有發展起來,但賈赦相信,他們不會拒絕他的這個曝光賈府醜聞的機會的,畢竟這是個“雙贏”的事情。
觀竹猶豫了一瞬,還是答應了下來,“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了。”賈赦寫了一個字,放下毛筆,笑著說道。“小人不敢。”觀竹覺得自己的手心裡出了汗,這樣的賈赦他從來沒見過,就算是當年最難過的時候也沒見過。
“就當我突然明白了些事情吧,觀竹,這偌大的國公府,我能信任的人卻寥寥無幾,指不定什麼時候我就不在了,所以從現在開始,保護好自己吧。”
賈赦抬腳走出了書房,錯身而過的時候,他低聲說了幾句話,卻成功讓觀竹的神色安定下來。
隻要大爺沒變,就算是死,觀竹也會完成大爺的囑托。觀竹把手中的玉瓶用木盒裝好,裡麵的信箋取出收好,才掩飾好麵容身形從小門出去。
賈赦又回到臥房前,正巧裡麵急匆匆跑出來一個小丫鬟,“大公子,韓太醫說大人和小孩隻能保一個,怎麼辦?!”
賈赦麵容隱在暗處,她看不明晰,隻見賈赦“沉吟不語”,後來才氣息微弱地說了一句,“我隻要秀雲平安。”
“這事情需不需要問一下國公爺和夫人?”小丫鬟膽子小,但也知道這種大事賈赦一個人是做不了主的,於是壯著膽子問了一句。
“雲錦,彆忘了你的身份,秀雲才是你的主子,今晚你問我的事情,我不希望從其他人那裡聽到,包括秀雲。我隻要秀雲平安,秀雲今晚凶險異常,我隻要她平安!”在賈赦冷淡的目光下,這個叫雲錦的小丫鬟心臟砰砰直跳,不敢出聲,她是張家的家生子,但年齡小,沒經過什麼大場麵,所以一時慌了神,現在慢慢冷靜下來之後,也明白了賈赦的意思,她自然希望自家小姐好好的,趕忙低頭應聲,而後急匆匆回屋裡。
這時,秀雲已經失去了意識,韓太醫吊著她的那股勁兒,聽了小丫鬟的回話,韓太醫歎了口氣,“把大太太扶起來一些,喂她喝參湯,咱們全力保住大太太。今天屋裡發生的事,一個字也不準泄露!”韓太醫厲聲道,在場的人都知道厲害,都趕忙稱是。
直到深夜,賈代善坐不住了,也和史氏趕了過來,聽到韓太醫派人說的話,雖然失望,但賈赦膝下有了瑚兒,他也不算太失落。但史氏不一樣了,她剛從王氏那裡知道了瑚兒落水的真相,為了政兒決定把這件事瞞下,結果就知道了張氏難產,孩子很大可能保不住的消息。
難道是報應?史氏一時站不住,內心又驚又怕,不由得趔趄一下,多虧了身邊的丫鬟扶了一把,才沒當眾失態。賈代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為了留些情麵,也沒說什麼。轉頭安慰起賈赦來,賈赦表麵上唯唯諾諾,把一個痛失愛子的樣子表達地淋漓儘致。讓見到他這個樣子的賈代善心裡也有些不好受。
“赦兒啊,這一次也是事情都趕到一起了,不過有韓太醫的話,秀雲不會有什麼大事,這個孩子還是和咱們賈家沒有緣分,以後還會有機會的。不要太傷心了。”他拍了拍賈赦的肩膀,內心有些複雜,但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畢竟父子倆多年沒有過正常的交流,現在麵對麵坐著也是尷尬。
“大太太現在安好,生下來一個男嬰,隻是孩子先天不足,可能活不過足月。”又枯坐了幾個時辰,韓太醫才一臉疲憊地走出來。
聽到秀雲平安,賈赦不露聲色地鬆了口氣,這個樣子自然被賈代善注意到了,“孩子的事,有大夫看著,說不定會好的。快進去看看秀雲和孩子吧。”
賈赦趕忙行禮之後就三步並作兩步地大步邁進了屋裡。韓太醫因為是宮中的女醫官,雖然已經深夜,也早早被安排到客房休息,屋裡已經被打掃乾淨,但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秀雲臉色蒼白,倚在軟枕上,靠床的火盆裡還熏著艾草,“恩侯,孩子…”秀雲隻動了動嘴唇發出幾個不成調的字音,就落下兩行清淚,她已經知道了這個孩子的消息,母子連心,她在心疼這個孩子,“秀雲,孩子被人用心照看著,說不定養著養著就壯實了,現在也隻是先天不足,說不定以後會好的。”賈赦把身上的寒氣驅走,才過去摟著秀雲單薄的肩膀安慰,“等過陣子,我帶著你,帶著瑚兒,一起回張家,你不是想家裡了嗎?我帶你回去看看,昨天我去府上,泰山大人還問起你來,還叫了張府的廚娘來給你做你愛吃的東西。”賈赦柔聲安慰秀雲,秀雲低聲應了,“我想吃家裡的那種乳鴿湯,特彆想吃。”也許是心裡害怕,剛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秀雲心裡還在難受,但她不想讓身邊的人看出來,便忍著心裡的悲傷,順著賈赦的話跟他聊天,兩個人結發多年,還從來沒有這麼親近地聊過天。
“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就帶著你和瑚兒去外麵散散心,省的天天憋在賈府裡。”賈赦輕輕握著秀雲的手,兩個人靠在一起,像兩隻受傷的小獸互相安慰,雖然秀雲不知道賈赦為什麼痛苦,但她也伸手回握了賈赦,賈赦直到秀雲睡去,看著她稍微散去愁雲的恬淡麵容,才在一旁閉上了眼睛,嗅著艾草的清苦氣息,沉入了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