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你乾什麼?”蕭景軒抹了把臉,鼻梁生疼,眼前也模糊不清,暫時聚焦不了。
唐一的這一球顯然是鉚足了勁,天知道,短短幾秒內,這個混賬是怎麼在捏出一顆又大又硬的雪球的同時,又追上他的。
“蕭景軒。”哪知,唐一並不理會他,隻是又淡淡地叫了他的名字。
蕭景軒晃了下腦袋,終於緩過來,不耐煩地應道:“乾嘛?”
不過已經晚了,幾乎是在蕭景軒答應著的那一秒裡,唐一的雪球又迎麵招呼到臉上,和剛剛砸到的地方完美重合。蕭景軒的腦袋被砸得往後仰了下,接著又是一聲慘叫。
“嗷!臥槽!”剛剛聚焦的視線又被砸花了。雖然看不見,但是他聽見唐一慢慢走進的腳步聲,那人彎下要來,伸手捧了一大團雪,然後站著團成球,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盯著他看。
等蕭景軒再次緩過來,看清了唐一,隻見唐一早就托著那顆待會還會招呼道到臉上的雪球,不帶任何情緒地看著他——不過也不算,蕭景軒覺得,唐一可能有些生氣,或者非常生氣,但是臉上,沒有什麼變化。
他隻是感覺。
說不上來。
唐一總是麵無表情,很少看出什麼情緒波動,但是這一秒,他覺得唐一麵若冰霜,布滿黑線。蕭景軒的喉嚨滾了滾。
他有些激動,又有些氣餒,因為,唐一可能也不是真的有什麼脾氣,可能會應著蕭景軒的要求,對他生氣。他想把這個人的所有外殼拔下,看一看他深埋著的內心,隻可惜,他越拔越感到悲傷,唐一是如此地表裡如一,他沒有表情,是真的沒有什麼感情。
這個人是真的無所謂。
冷漠地讓人心裡發悶。
他一直以為,唐一無條件地滿足家裡人的要求和期待,為了任何人都可以做出改變,心裡是痛苦不甘的,但其實這個人是心甘情願、沒有怨言,他的目的和行為都是如此直白,坦蕩地讓人心虛。
唐一像一個沒有皮膚的人,他似乎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特彆的心思,隻是一股腦地模仿著人類地一舉一動。這種悲傷和無奈,就像藝術家愛上了自己的雕塑作品,程序員愛上了自己的代碼。這個人,沒有自我意識和個性。
蕭景軒是個表麵乖巧,實則很叛逆的人。
他表麵聽話懂事,其實背地裡又什麼壞事都乾過,他怕自己的人設崩了,影響這一好學生人設帶來的便利,又怕沒人知道他真實的樣子。他自負地認為,人總是會大大小小地擁有些相似之處,但是眼前這個人,和他所有的認知截然相反。
他就像是第一次見識過人類一般,手足無措。唐一沒有如此突兀,他表現得不太自然,但是總是會被身邊地人歸結為性格古怪孤僻,然後被稀裡糊塗地接納。
都說是智商高的人,在情商方麵都會有或多或少的缺陷,唐一可能是這一類的極端。他的智商高到,會通過模仿來獲得幾乎為零的情商。他憑借一己之力,讓蕭景軒有時候覺得自己是個異類,人群中最醜陋的異類。
唐一選擇了人類身上的所有優點來繼承,摒棄了了缺點,做得完美無缺,天衣無縫。他不會嫉妒,不會焦躁,他無欲無求,他極度理性。
這個人這幾個月以來時長伴在他的身側,他捂著心裡快要自焚的火焰,可對方毫無反應,甚至有些置若罔聞的味道,他覺得自己有些像獨角戲的小醜,演一出被吹噓高捧的戲碼,可是台上的觀眾也並不關注戲劇本身,他們隻是慕名而來,借此附庸風雅。
他渴望著被知曉,尤其是這個被他拉進心裡想關起來的人。他把自己撕扯得破破爛爛,□□地展現自己,渴求被對方吞噬乾淨,可是對方隻是匆匆瀏覽,給他留下一些理性的、富有邏輯的總結概括,然後接著去閱讀其他部分。
蕭景軒有些自嘲地笑了,手肘一鬆,陷在了鬆軟的積雪裡,看著漆黑的夜空飄下雪白的星星點點,像是鹽一般,撒在了他獻血汩汩的傷口上。他是那麼地,想在一個人身上得到安慰,就算隨便表示一些什麼都好,他都會很滿足。
“蕭景軒。”唐一漠然地站在一旁,見對方臉上的雪碎融化後,又叫道。
蕭景軒有些自暴自棄,校園裡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住校生早就全部移到階梯教室,上最後一段晚自習,走讀生也已經回家,這麼大的雪,這麼深的夜,這麼冷的溫度,隻有他們兩個還在這一片寂寥之中。
開始下雪後,他們這段時光就變得空閒起來,田徑場上已經不適合跑步,從教室走到家最晚就是半個小時。他和唐一沉默地相伴,很多時候都是他一個勁地講個不停,唐一安靜地聽著,時不時給予回應。
他腦子一熱,和唐一講了所有事情,他終於放下了擔子,不再是用“我的朋友”,第三人稱來開頭,也不是用虛情假意的“你有沒有”,第二人稱來開頭,他用第一人稱講“我”來述自己的痛苦悲傷。
一點一滴,一段又一段。
他通過梁晴躍知道了這個人的慘淡的過往。他欣喜若狂地袒露自己,可是越是想抓住什麼,越發現人類之間可悲的壁壘。人的悲歡並不相通,甚至連彼此之間的愛意都無法明了。他引以為傲的語言,隻會讓他越說越寂寞,把他隱忍多年的委屈和負擔,用手指默不作聲地捏碎成粉末,揚在風塵裡。
他閉口不談時,自己的痛苦和不幸仿佛是一種榮耀般的折磨,他小心翼翼訴說出來,這一切突然變成了一個故事,一個幾個字就一筆帶過的故事。他感慨到人類之間的寂寞和孤獨。
“你砸死我算了。”蕭景軒歎了口氣道。
是的,弄死他算了,他覺得自己遜斃了。
唐一再次滿足了他的要求,二話不說,把那顆雪球砸鍋來。
連續挨了三下,第三下唐一尤為用力,蕭景軒腦袋被砸得暈乎乎的,他鼻梁痛得厲害,然後感到一股熱流緩緩湧了出來,他用凍得通紅發紫的手點了點——他被唐一砸得流了鼻血,看著這量,還蠻嚴重的。
蕭景軒大手一揮,把血抹了一臉,手指的縫隙裡都是,臉上熱乎乎的順著臉頰流到耳朵,然後是脖頸,手指上的在離開臉的下一妙就凍固住了。
他把滿血的手伸展看,在唐一麵前晃了晃,居然是笑著的,痞裡痞氣,像個死到臨頭還嘴硬的反派,“心疼不?”
唐一的手指蜷了下,彎腰繼續團雪球,“還來嗎?”
是的,這個人是真的在滿足他荒唐的要求,他做出生氣的樣子,真的拿雪球想要了他的狗命。如此地好理解能力,如此通透直白,這就是他經曆過無數次的寂寞和失落。
天氣冷,他奔湧的鼻血簡單地止住了,蕭景軒鼻尖發酸,嘴唇跟著顫抖,眼淚模糊了視線,淹沒了他的臉,他用手肘橫在熱脹的鼻梁上,掩住眼睛,絕望地嗚咽著。
千言萬語,堵在喉頭,道不出。
他真的好孤獨。
連雪花都是有伴的。
連風都是有溫度的。
連學校的銀杏都知道他是不快樂的。
怎麼麵前這個人,就是怎麼都不懂呢?
怎麼他偏偏喜歡上的是這個人呢?
“怎麼哭了?很疼嗎?”唐一蹲下來,抽出紙巾幫蕭景軒擦拭他一塌糊塗的臉,語氣有了些溫度,那是他學來的關切的語調。
蕭景軒偏過頭去,拍開了唐一的手,聲音沙啞得窩囊,“滾開。我討厭死你了。”
唐一的動作僵住了,他愣在原地,臉上一片空白,就像胸有成竹寫下的語文答案,後來被給了零分一樣,失落悵然。
唐一捏住手裡的紙團,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開口道:“你想要我怎麼做你才滿意?”
蕭景軒賭著氣,唐一的話語隻會讓他更加惱火,他搜腸刮肚,挑揀出最痛的話語,他就像被逼急了的張若勻一樣,就算是醜陋的、惡毒的,也要在那個人的心上留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滾遠點。我不想見到你。”
“對不起。”唐一蹲在旁邊,想伸手去扶蕭景軒做起來。
蕭景軒再次拍開了唐一的手,聲音大了幾分,有幾分歇斯底裡的狂態,“我他媽叫你滾開!你聽不見是不是?”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唐一的手無意識地交疊在一起,修剪整齊的指甲不知疼痛地抓撓著他脆弱的皮膚,他咬著下唇,瞳孔在晃動著。
仿佛自己被逼成這幅模樣,這個躺著的人才會心情變得好起來,他更加賣力地撕扯自己,如果對方可以高興起來,就算滿手是血,也沒關係。
唐一沒了聲音,蕭景軒過了會兒,冷靜了些,才偏過頭看他。
他的低著頭抓撓自己,手背上已全是傷口,他的手指攏著脖頸,麻木地討伐自己,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脆弱的皮膚念叨道,“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對不起……”
蕭景軒嚇了一跳,猛地坐了起來,鉗住他的兩雙手,堪堪止住了唐一的行動。他沉沉地歎了口氣,把這個人擁入懷中,鼻尖抵著他受傷的脖頸,趴在這個人的頸窩,平複自己,也在平複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