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酒的對話結束之後,屋裡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名為“琴酒”的男人半垂著眼,看不出是在沉思,還是單純困了,伏特加手足無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隻好沉默地注視對方,在臥室的燈光下這樣打量一個男人,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變態。
——這隻是醫生對病人的觀察而已,我是有正當理由的,魚塚三郎這麼寬慰自己。
如果拋開那種揮之不去的“屍體感”的話,琴酒的長相其實頗為英俊,是那種鋒銳而冷厲,看著就不像是好人的英俊,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加重了他身上的死氣。
不過,雖然乍一看像個屍體,但仔細觀察的話,琴酒的身體狀況卻似乎並不是特彆糟糕,他身材高大,並且完全不像是大病初愈,薄襯衫下的肢體看著非常強健有力,伏特加甚至懷疑對方能輕鬆地把自己從窗戶扔出去。
但依然能看出病情的影響,伏特加注意到琴酒的右手時而會不受控製地微微抖動,明顯有神經上的問題,他總是扶著額,大概是偏頭痛,甚至於發色……雖然純正的銀發很好看,但也很像是某種病態的反映。
剛才的紅瞳是否也是疾病的一部分呢?伏特加一時想不到能將所有這些症狀融合起來的病症。
不過,對方這麼有錢,總不會找自己這樣一個普通的醫生來當主治醫生,應該隻是術後恢複一類的事情吧……如果是罕見病的話,自己也沒有處理辦法啊。
就在伏特加的思緒越飛越遠之時,琴酒似乎突然回過神來,抬眸看向他。
伏特加下意識地一抖——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剛才已經進行了一段還算順利的對話,驟然接觸到琴酒的目光,他還是有點恐懼。
“既然你不喝酒,那就算了,”琴酒不知是沒注意到伏特加的反應,還是注意到了卻沒在意,隻是說道,“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睡吧,其他的我們明早再說。”
原來剛才那間是我的臥室啊,伏特加恍然大悟地點頭:“好的。”
他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眼前的人,直呼其名似乎並不妥當。
“隨你怎麼稱呼,”琴酒這次倒是一眼就看出他在糾結什麼了,臉上似乎有笑意一閃而過,“嚴格意義上,我們現在是平級。”
最後,伏特加決定喊琴酒“大哥”。
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已經在這棟詭異的建築裡工作了三個月,他就沒敢真對琴酒直呼其名,起先一直規規矩矩地叫他“老板”,對方也沒多說,算是默認了。
在這裡的工作沒有魚塚三郎想象的可怕,雖然剛見琴酒的時候被嚇得不輕,但相處下來他卻覺得對方的性格其實挺好,哪怕經受著病痛的折磨也不會隨便向彆人宣泄情緒,在伏特加經曆過的病人群體當中,可謂是素質相當高的。
生活也還算方便,一日三餐及必要的物品都由機器人運送,伏特加在某些酒店裡見過那些圓柱形的小家夥,但都沒有這裡那麼多。
不過也正是因此,這三個月來,伏特加沒見到過琴酒之外的任何人,隻能從每天都有新鮮的食物送來這件事上推斷,這裡起碼是有個廚房的。
但他並不知道廚房在哪,這個詭異建築內部的構造並不比外麵正常多少,錯綜複雜的走廊宛如迷宮,內部裝飾也十分錯亂,毫無規律可言,雖然琴酒的屋子裡就懸掛著巨大的建築內部構造圖,伏特加每天都能看到,但他依然記不住大多數的道路。
當然,記不記得住其實也沒多大分彆,伏特加沒有什麼自己外出的機會,大多數時候都隻是跟著琴酒行動。
工作內容也很簡單,雖然名義上是琴酒的助理,但除卻醫療相關的本職工作之外,伏特加多數時候就隻是按照琴酒的吩咐做些瑣碎的雜活,琴酒的喜好相當老派,一些行事風格像是上世紀留下來的,這讓伏特加很是花了一些時間適應,還犯過些錯,值得慶幸的是琴酒多數時候都隻是很有耐心地再解釋一遍。
隻是“多數時候”,也有那麼幾次他就差把槍口塞進伏特加腦袋裡了。
雖然如此,伏特加仍然認為琴酒的性格足夠克製,這不隻是因為他自己確實做得不太好,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這個人在經曆什麼。
那些瑣事並非伏特加的工作主體,作為醫生和理療師,他最重要的工作是幫助琴酒從“後遺症”中走出來。
伏特加完全無法以自己的知識和經驗,在頭腦中找到一個或是幾個會造成這種程度後遺症的疾病。
建築裡狀似實驗室的那個部分有著非常齊全的醫療器械,奇怪的是依然沒有工作人員,好在魚塚三郎讀書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偷懶,工作期間也很努力,會使用其中大多數的器材,儘管如此,拿到琴酒的數據時,他還是懷疑自己可能搞錯了什麼,又或者是機器出了故障。
畢竟琴酒好好地站在他麵前,怎麼也不像是離死不遠——呃,可能確實是?
麵對醫生的震驚,銀發男人神態自若,甚至語帶笑意:“我感覺還不錯……按照計劃,完全恢複隻需要至多半年的時間。”
當時的伏特加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然後,他就見證了琴酒如何以難以想象的速度變得健康起來,或者應該說,變得哪怕不夠健康,卻足夠“正常”。
琴酒的膚色依舊蒼白,但逐漸褪去了那種不祥的青灰色,他仍然飽受著幻聽幻視幻痛的折磨,甚至仍在不受控製地間歇性神遊,卻已經能夠完全不被看出端倪,而他的身手……好吧,隻是把人扔出窗外顯然是有些低估了。
三個月的時間裡,伏特加匆匆忙忙地改了好幾次複健和療養的規劃,買的藥也換了好幾批,就為了適應琴酒變化過快的身體狀況,他其實不太明白這位老板在著急什麼,按照對方的財力,就算在這裡修養一輩子也不是什麼難事,但琴酒似乎完全無法安心等待。
他不知道對方有什麼迫切要做的事情,這份心理上的迫切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生理,使得琴酒經受住了那種以醫學眼光來看完全超限度的複健流程,難以理解地“活過來”了。
魚塚三郎可以肯定,自己要是以琴酒為對象寫一篇論文,要麼被當做胡言亂語,要麼就將名垂醫療發展史。
當然,他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寫這麼一篇論文,因為在這段時間的工作中,他也無可避免的對“組織”的存在有了更多的了解。
早在來到這裡之前,魚塚三郎就知道自己上了賊船,當時想著反正孑然一身,就坦然接受了,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艘賊船這麼……大。
琴酒每天都會花一點時間看些資料,伏特加雖然難免有些好奇,但從來不會開口問,倒是琴酒自己偶爾會順口說一兩句,其中有些內容絕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或者助理應該知道的。
要是在其他情況下,魚塚三郎會懷疑自己即將被滅口,但琴酒的其他作為很好地降低了這種可能。
他會帶著伏特加去靶場訓練,很耐心地提供槍械使用基礎指導,麵對伏特加戰戰兢兢地“我也要會……嗎?”的疑問,銀發男人隻是理所應當地說:“畢竟已經是組織的人了。”
在發現魚塚三郎的槍械天賦平平之後,他又提供了格鬥術的指導——雖然有時伏特加會懷疑琴酒隻是想找個人揍一揍。
但不管怎麼說,他的這位老板所提供的照顧遠超了普通老板對員工的關照,以至於讓伏特加幻覺自己(被迫)加入的不是個黑//道組織,而是某種警校。
大概正是因此吧,在一場完全一邊倒的格鬥術教學結束之後,琴酒伸手把伏特加從地上拉起來,又遞過去一壺水的時候,那句話就脫口而出了:“謝謝大哥。”
汗都沒出,正望著某個不知名方向的琴酒轉過頭,挑眉道:“這比之前那個好。”
伏特加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稱呼。
他有點窘迫:“啊……是因為……”
琴酒的目光又轉回去了,似乎對伏特加改口的原因毫無興趣:“我早就想說了,你應該知道,我其實不是你的老板。”
伏特加:……?我不知道啊??
“雇傭了你的是組織boss,所以我才說,理論上我們是平級的。”琴酒一邊說,一邊將為了練習而束起來的長發放下——長得太快了,他最近降低了剪發的頻率。
“您不是組織boss嗎?”伏特加大驚。
琴酒有些無語地又看了他一眼:“當然不是,你看我像是會造出這種建築的人嗎?”
……確實不像,他之前還疑惑呢,因為琴酒的審美好像沒有這麼差啊。
但這樣說來,琴酒又到底是個什麼身份,才會生活在組織boss造的建築裡,每天翻看那些組織資料啊?
伏特加更茫然了,他雖然在專業知識上不輸給任何人,但並不是思維特彆靈活的類型,否則也不至於一直找不到工作,此時麵對並不豐富的線索,隻覺得腦子裡一團漿糊。
不過,這樣一想,琴酒好像是會偶爾單獨離開一會兒,因為他在建築裡的時候幾乎一直帶著伏特加,分開的時候,伏特加也好奇過他是去做什麼了。
難道就是為了去見組織boss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