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卷綢(四) “姐姐。”(1 / 1)

山路崎嶇,回到客棧已然是日暮。

沒有人氣的屋內飄著一絲蕭條的冷意,張小斐點上蠟燭,快步拾階而上,發現那人還在躺在床上,暗自鬆了口氣。

“小斐姑娘今日是去了哪裡?”賈玲問她。

“下山。”張小斐回頭看了一眼,她知道賈玲醒著,隨口回應對方。

“下山作甚?這時候山路可不好走,容易摔著。”

張小斐手裡捏著濕手帕,山路走兩次就能摸得清,大多人不願在這時出門,隻是怕雪水沾濕鞋襪染了凍瘡罷了。

“這麼多年時常要下山,早已習慣了,這裡秋冬時常遭著雨雪,沒覺著不好走。”

她手裡的火鉗在炭盆裡撥了撥,暗下去的火星又明亮起來。

或許是在這裡被困了太久,以至於對一個忽然出現的陌生人,她總是會萌生出傾訴的欲望,尤其是從山下鎮子裡的煙火氣裡走出來之後,再次麵對一人獨守的客棧,張小斐沉默了片刻,便開口問道:“傷寒有好些了沒?”

“喝了姑娘留下來的熱茶,已經好多了。”

她燒了壺水,搬來瓦罐,坐在馬紮上開始煎藥。

“我去鎮子的郎中那裡尋些治外傷的草藥,這樣可以好的快些。”

“那真是再感謝不過了,”賈玲慢慢地坐起身,從她這兒可以清楚地看見燒紅的炭火映亮了張小斐的眼睛與臉頰,“姑娘有什麼要求,可儘管提,賈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們是要追殺你?”

苦澀的草藥味一點點氤氳開,她小心翼翼地揭開蓋子,將燙紅的手指放在唇邊吹氣。

“是,有人花錢要向他們買我的命,或許是之前什麼仇家吧,”賈玲摸了摸手邊的長刀,她嫌它太輕太韌,用得不太順手,“江湖中人,少不了和彆人結梁子。這些年我跟著師父到處遊蕩,跟好幾個地方有勢力的人都不太對付,這才一直沒有落腳。”

“你師父可安好?”

“不久前她老人家舊疾複發,已駕鶴歸去了。”

受了傷,要麵對一群死侍,免不了寡不敵眾對風險,不過她仍打包票說:“放心,這都是我自己的命數,若他們追過來,不會有半分牽扯到小斐姑娘的安危。”

張小斐沒應,繼續煎藥,苦味褪去,留下濃厚的藥香。

“劍淵閣的暗衛向來是收錢買命,決不多殺一個人。”興許是覺得對性命的擔保從重傷的人嘴裡說出來過於不可信,賈玲又搬出另一條理由。

張小斐沒了想繼續追問的迫切,二人就此無話。

濾去藥渣,她將帕子浸在藥碗裡,掀開遮擋的衣物,慢慢地敷上去。

也許是出於對剛才那份口頭承諾的自我掂量,這次賈玲沒有直接推拒。

過了一晚,傷口隱隱有愈合的趨勢,看著卻仍然猙獰。

張小斐隻是默不作聲地清理包紮,手指無意落到某處,原本咬牙忍痛的人控製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她撩開賈玲的衣領,肩膀處的刀傷深可見骨。

昨晚因為燭光昏暗,以及對方的抗拒,她全然沒留意到異常。

她不是郎中,從未處理過如此嚴重的外傷。

賈玲咬著牙忍受,張小斐以為是疼痛,手上動作已經放得儘量輕,殊不知對方早已習慣反複折磨的痛覺,反倒是指尖在皮膚上若有若無的觸碰使得她心中一驚。

她以為冷汗會從脖頸處不停地滲出來,然而抬起手,摸到的隻是自己發燙的皮膚。

“你從哪裡來?”她忽然問賈玲。

“從襄江。”

“我沒去過那裡。”張小斐係好最後一個結,“襄江……離得遠嗎?”

她其實說不清自己在路上究竟花費了幾天,但的確是漫長的一段日子,嗯了聲以表回應。

“那為什麼要來這裡。”

“為了找一個人。”

“什麼人?”

賈玲無言,她思緒空空,早已不記得那人姓甚名誰什麼樣貌,能推著她繼續往前走遍天下山川的,大概就隻有執念。

師父說,在你看到她的時候,就都會想起來的。

張小斐當對方不願透露,收拾好手邊的碗筷,不再追問。

賈玲將長刀遞給她,囑咐她收好,她點頭應諾,帶上門出去。

她輕輕地將木托盤放在桌子上,輕得遮掩不住屋外窸窣的腳步聲。

門窗被一陣強風砰的推開,低頭挑燈蠟的張小斐神色如常,甚至沒有放下手中的刺繡。

數道寒芒穿過餘光,貼著她的臉頰飛過,深深地沒入牆內。

她摸了摸刀鞘,嘴角微揚,精準地對著那飄忽不定的影子丟出手裡的數根細針。

叮當一聲。

那人停在她的身前不過三尺的地方,腳邊是碎成齏粉的針。

手裡的劍倒映出張小斐清秀的麵龐。

她眯了眯眼睛。

來者不善。

對方實力明顯在她之上,僅憑內力就能震碎自己拋出去的繡花針。

況且……方才的腳步聲零碎,明顯不止一人。

“姑娘,這種不周到的待客禮數,可賺不到銀兩哦。”

殺手聲音沙啞,周身縈繞的殺氣似乎要化成水滴到劍刃上為它淬毒。

“可有見過一個負傷的女人?”

“不曾。”張小斐回應得乾脆。

“人撒謊的時候,眼神是能看出來的,”那人取出一張畫像放在她眼前,一手壓住桌上的長刀,緩緩地挪向他那方,“再好好回憶回憶,當真沒有見過她?這方圓百裡的藏身之處,我們可都搜遍了。”

“說沒見過,閣下難道要用手裡的刀架在脖子上逼著人承認嗎?”她遞過酒盅。

“那自然是不敢冒犯,在下行事光明磊落,從不濫殺無辜。”

他朗聲大笑,手裡的畫像揪成一團,摘下麵具,露出的半張臉上爬滿了崎嶇不平的疤痕,顯得那雙眼睛更加陰森狠毒。

“倒是姑娘你,作為掌櫃的,招待客人刀劍相向,難不成是個黑店?”

張小斐沒被他的臉嚇到,輕笑著說:“閣下未見其人先出飛刀,小女子不會兩招花拳繡腿,豈不是要枉死在這荒山野嶺?”

“哈哈,張小斐,不要再裝了,我知道你實力不止於此,”疤痕男將長刀扔給她,“不過,若你執意要走錯路,在下也不介意過兩招。”

他認識我?

張小斐心中猛地一緊,還沒回過神,刀刃已經從眼前掠過。

她後仰閃避。

風聲住,一簇青絲落地。

“多年不見,你倒是和以前沒什麼區彆,一樣的不禁打,嘖,退步的厲害。”

張小斐想問他是何時認識的自己,奈何那人不願促膝詳談,招數越來越快,刀刀直逼命門,不給人喘口氣的機會。

守在屋外的黑衣刺客們湧進屋內。

張小斐大致點了一番,差不多有十來個。

起初她還能勉強與他們打個有來有回,可畢竟數年沒有練過,不出幾個回合,她已經快招架不住,呼吸急促,亂了陣腳。

見戰況不利,張小斐從人堆中抽身,眼疾手快地挑滅了燈燭,朝他們的眼睛脖子等要害處拋出幾枚細針。

黑衣人接連倒地,然而剩下來的幾個武功更高的人,難纏得不是一分兩分,她凝神屏息諦聽他們的動向。

張小斐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孤軍奮戰麵對這麼多刺客,藏在袖帶裡的針連空了幾輪已經數量見底。

還有差不多四個人。

耳後發絲微動,閃身避開刺過來的匕首,反手將長刀後捅,隻聽刺破皮膚的噗嗤聲,身後的殺手來不及慘叫,便倒在地上。

三個。

寒刃冒著溫熱的血氣,隨後那新鮮的血凝聚發黑,滋滋冒出煙霧,連帶著那人的屍首化成一攤濃稠的腥臭汙垢。

拔刀的手在抖,她需要靠手裡的刀插進木板裡撐著才能站穩腳步。

她靠在牆邊不動,故意漏出一絲紊亂的呼吸,果然,有人向著她是方向快步移動,張小斐在心裡倒數,倏地扔出一根銀針,手裡的長刀緊隨其後。

嘩啦的一聲,欄杆應聲而碎。

空了。

她心中暗呼不妙,沒來得及躲開,手臂一寒,有皮肉破開的聲音,湧出的液體濕透了衣衫,她抬手擋住朝脖子捅來的劍刃,撕裂般的疼痛這才遲遲地蔓延開。

張小斐知道自己不擅長近戰,尤其是此刻,她體力耗儘,再拚命的三郎也鬥不過車輪戰術。

她沒有再躲開,趁著那人補刀,抬腳將他踹倒,隨即迅速反剪手臂,手裡的細針插入後頸。

滋啦,迸濺的屍水澆濕了她的眼簾。

兩個。

張小斐抬手去擦,借著窗外的雪光,她發現黑色的汙垢裡混了一絲紅,原來是自己的額頭在打鬥時被劃破了。

她一鼓作氣,手肘抬起,結結實實地打在對方的胸骨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最後一個。

刀疤男抬起手點亮了蠟燭,火焰噗噗地灼燒著,蠟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對眾多同僚的死,他並沒有覺得震驚,相反,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看起來,剛才一場打鬥,他自始至終都隻是旁觀,壓根懶得出手。

“還算有點本事,”他踩著屍水走到張小斐眼前,望著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氣的人,拍了拍手掌,撣掉看不見的灰塵,“不過……傳言中劍淵閣第一殺手就這麼點本事,說出去給彆人聽到,未免太過丟人現眼。”

“哼,麵對一個女人都要以多敵少,看來你也算不得什麼真男人。”

“哦?”崎嶇的肉紅色刀疤在她眼前放大,“那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了,小斐姑娘,你讓出這一步,為我於某人行個方便,我也好和主人有個交代,而後我們江湖再見,大家都是熟人故友。”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想在這裡取我性命,得罪了劍淵閣,給主家多惹一事,何必呢?”她索性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說。

“哈哈,無冤無仇?張小斐,你是在說笑,還是幾年沒見,忘性變得這麼大?”刀疤男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手裡的劍直直朝張小斐劈過來。

張小斐抬手去擋。

利刃撞出火星,力度之大,震得她虎口發麻,再次單膝跪倒在地。

“既然你不承認,那今日我就和你好好算算,當年你親手毀我容貌這筆賬,究竟該算誰的!”

張小斐勉強接了他兩刀,原本手臂就已經負了傷,現在已經疼得沒有知覺,被逼得推到牆邊。

當啷一聲,手裡的長刀被挑飛。

“都是些雕蟲小技,張小斐,當年你能耍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廢了我的臉,把我這些年害得好苦,現在,你還有什麼本事再贏一次?”

他用腳挑起地上的長刀。

“你真以為劍淵閣的人在意你的死活?少了你一個張小斐又能怎麼樣?照樣有其他人取代你的位置,你不過就是一枚廢棋,這麼多年,他們早當你曝屍荒野了。”

“你死了又怎樣?不過就是一具農家婦人的屍首罷了,江湖上已經沒人記得張小斐,你還把自己當回事呢?”

張小斐攥緊了手裡最後幾根針,對方殺心很重,她現在放棄套他的話,隻想著如何脫身保命。

刀疤男看穿了她的詭計,趁張小斐一個縱身躍上二樓欄杆時快步跟上去,抬腳重重地踹在她的腹部,手腕一動,長刀飛出,直直地穿過她的肩膀,將跌坐在地上的人活生生釘在牆上。

眼前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還是血。

張小斐聽到利刃穿破皮肉與骨節的聲音,她都覺得不是自己自己受了傷,否則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隻覺得刀刃好冰。

眼前黑影晃動,張小斐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她抬手想去拔刀,因為劇烈的疼痛手不停地發抖,怎麼也使不上勁。

她看到刀疤男正在獰笑的臉——他不急著殺人,而是慢悠悠地欣賞自己此刻的醜態。

張小斐直到現在仍沒認定自己會死,她眼前隻是不停閃過和小棠打金銀花時不小心扭傷腳的那天,那時她覺得簡直是天底下頂頂鑽心的疼。

那現在呢?張小斐摸到自己的肩膀,疼得像千萬隻螞蟻鑽進去啃咬,她像被扔到案板上的魚,拚命地喘氣。

“吱呀”一聲。

身側的門開了。

賈玲散著頭發,她隻穿了件乾淨裡衣,光著腳踩在木板上,每走一步都拖著細微的聲響。

“你居然還沒死。”

賈玲沒有搭理刀疤男,她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到張小斐身邊,刷的一下從她身上拔出已經深嵌入牆中的刀,撚起衣角,撫去血跡。

張小斐不明白,賈玲為什麼要在這時候還不趕緊跑,出來白白送死做什麼?

蠟燭見底,微弱的一簇光更加昏暗,以至於她抬起頭時看不清賈玲的麵容,隻是目睹她拖著到一步一步朝刀疤男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傷口就崩裂一分。

寒光交錯。

沒有意料中的一招定勝負。

賈玲抬起手輕飄飄地接住了對方的劍,身體定在原地沒有挪移半分,唯有腳下的木質鋪地被踩得不停發出斷裂聲,證明這場交鋒下實則是雙方不容小覷的內力。

“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撐多久。”

賈玲淡然地收回手,長刀護在她身前,對方再次如殘影般使出殺招,她又輕輕抬起手腕,以四兩撥千斤的架勢化解了招數。

刀疤男以為兩招之內就能解決負傷的賈玲,原本對方全力時能和他打個平手,難不成現在自己占據天時地利還能輸掉?

賈玲沒有被對方的怒氣擾亂心智,她一邊精準接住對方的劍,一邊改變站位,腳步動的不算快,甚至還有幾分悠閒,縹緲的白色劍氣繚繞著護住劍主。

她看破刀疤男閃避的陣法,輕而易舉地踩著陣腳,頃刻間便近了對方的身,抬手揮刀,動作乾脆利落。

噗嗤。

有人中了刀。

刀疤男悶哼一聲,捂著肚子跪倒在地。

賈玲慢悠悠地退到張小斐身邊。

張小斐抬起頭與賈玲對視,卻發現賈玲的目光正停留在她身上,隔著散落的碎發,明明看不出什麼神情,深得像一池不見底黑水,她卻仍然被它牢牢地牽製住,幾乎要徹底吞沒。

“姐姐……”張小斐凝望著她的模樣,控製不住地喃喃自語。

“小心!”她餘光猛地察覺黑衣男已重新站起,急忙起身要替賈玲擋刀。

賈玲一手護著她,另一隻手挑起刀疤男的劍鋒反手奪過,待張小斐反應過來,那把劍已經刺穿對方的咽喉。

一招斃命,乾脆利落。

似乎對方不是方才糾纏不清的殺手,而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螻蟻。

她還沒從打鬥中回過神,那隻摟住自己纖腰的手卻已然鬆開,張小斐捂著麻木的肩膀,回過頭看賈玲,卻發現鮮血正從她的口中不斷湧出,眨眼間,意氣風發揮舞劍氣的人已經如木頭般直直地栽倒在地。

“阿玲……”

張小斐急忙想衝到賈玲身邊,殊不知自己失血過多,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昏迷前,她的頭腦中閃過一個聲音: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