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她在昏迷中被耳邊的女聲吵醒。
小棠?
“姐姐……”
不對,不是小棠的聲音。
“姐姐,你去哪了?”
在喊誰?
張小斐猛地睜開眼,麵前是一條黑暗的回廊,從地上爬起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身體,不僅不疼,原先受傷的手臂也完好無缺。
她不知道這裡是何處,胡亂轉悠,判斷自己此時身處某戶人家的宅院裡,模糊地能看到有個人影站在院落中央林立的假山之間,可惜二人相距數尺,簷下燈籠昏暗,看不清對方的樣貌。
張小斐情不自禁地邁步朝那人走去。
“姐姐,你等等我。”
她開口說話,與剛才朦朧中聽聞的呼喚是同樣的聲音,莫非原來是自己在對著這女人喊姐姐?
那人應聲回頭,朝她走來。
刹那間從惶恐不安落入體溫的溫暖裡,明明自己不認識她,張小斐仍沒忍住眼睛一酸,抬手回應“姐姐”施舍的擁抱,心生萬千委屈,在手臂上胡亂地抹淚,無比眷戀地依偎在懷裡。
“阿斐,和我一起去……吧。”
張小斐聽不清她說的是哪裡,卻毫不猶豫地滿口答應。
“姐姐”拉著她的手,一路往前,走出這片院子之後,外麵是繁華的市集,沿途燈火通明,吆喝聲不斷,姐姐給她買了糖葫蘆,在嬉笑的孩童之間她顯得格格不入,然而當姐姐問她可口與否的時候,張小斐噙著笑意咬下一口,糖殼甜到心裡:“好吃。”
“姐姐,我吃不完。”她將竹簽遞給姐姐。
“那我咬一口?”
她凝望著於貝齒之間銜著的山楂果,糖衣微微融化,使得唇色鮮亮動人。
轉眼二人已在城外,姐姐帶著她快步進入一片密林,熱鬨的光景瞬間煙消雲散。
身後有腳步聲,張小斐回頭,許多黑影朝她們的方向逼近,急忙想提醒姐姐,那些追著她們的人忽然疾速飛奔而來。
本能的心生恐懼,她想去拉姐姐的手,卻發現對方已不知去向,隻留她一人在森森的枯樹之間徘徊。
“姐姐,彆丟下我……”
她明明看得到對方的背影,卻無論如何都追趕不得,驚慌中她四處逃竄,很快陷入包圍,黑影人的臉像是燒毀的泥塑,布滿崎嶇的孔洞凹陷,他們不顧張小斐的掙紮,一雙雙樹皮般的手死命掐住她的脖子。
呼吸愈發困難,下一秒就要窒息死去,軀體失溫,變得冰冷刺骨。
張小斐猛然驚醒。
自己依舊躺在地上,她撐著身體坐起來,已經麻木的肩膀一陣刺痛。
原來剛才都是夢。
“姐姐?”
在夢裡她明明看清了那女人的臉,但轉醒不過眨眼的工夫,所有的記憶頓時如飛蛾撲火般消散,無論怎麼挽救,手裡隻留一捧飛灰。
不僅記不起姐姐的樣貌,發生的一連串故事也都沒了印象,留給她的隻有驚魂未定的疲憊,還有現實中□□徹骨的疼痛。
張小斐靠著牆壁一點點站直身體,天還沒亮,才昏迷過去將將幾個時辰,卻像整整睡了數天那般,被漫無邊際的虛弱包裹。
賈玲躺在離她不遠處的地方一動不動,長刀扔在旁邊。
刀疤男的屍體與他的同伴一樣,早已化成一灘屍水沒了蹤影。
她伸手摸到賈玲的身體,涼得讓人渾身一激靈。
張小斐的心沉到穀底。
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看到賈玲與刀疤男對峙時會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句“姐姐”。
賈玲與夢中“姐姐”給予的感受完全不同,“姐姐”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尋求依戀,哪怕對方在危機時刻拋棄了她,在夢裡自己依舊下意識擔心對方的安危。
而賈玲……當她從她身體裡拔出長刀時,張小斐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認為對方會毫不猶豫地殺了自己。
從那纏繞著劍氣的身軀上,她唯有一種感受——危險。
所到之處寸草不留的殺氣。
哪怕賈玲在擊敗刀疤男之後沒有傷到自己一根毫毛,張小斐仍舊潛意識地認為是因為負傷應戰虛弱才讓收了手。
而不是袒護她才冒死應戰。
即使她後知後覺地勸慰自己趕快忘了這樣卑劣的念頭,莫要汙了賈玲的一片好心,可這種抹不去的感覺讓她無法將夢裡的姐姐與賈玲聯係起來。
或許在失憶之前,我真的有一個無比愛護她的姐姐,張小斐心想,而賈玲方才望向她的神情,是與姐姐相像才導致自己在夢裡見到了她。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探了探賈玲的脈搏,還在微弱地跳動,她長舒一口氣,用尚且能動的那隻手臂把對方拖入臥房內。
已經結痂的地方又開始滲血,不僅是她的身上,地上亦拖出一長條深色的痕跡,張小斐偏過頭不看,她告訴自己,除此之外再無他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活活凍死,可自己現在都身負重傷無力再照拂,隻能生死有命,全憑老天爺庇佑了。
此時,落烏山內。
刀疤男的麵具碎了一地,他痛苦地捂著臉,猩紅的疤痕像藤蔓似的往外爬了些。
“於燊,”他背後的黑霧中幻出一張臉,仔細看竟和於燊本人一模一樣,“嗬,你也有遭到反噬的一天。”
“閉嘴。”
“罷了,罷了,”那張臉之下模糊的身體化成實形,撿起地上的麵具,“與我有何乾係,我自然是盼望著你按照契約……早日用完最後一個傀儡,給我當奴仆和養料才是。”
“還有最後兩個……”他手裡的霧氣凝成一對巴掌大的傀儡,對於燊的怒火視而不見,笑吟吟地開口:“於大人可省著點用喲。”
張小斐無比慶幸的是,雖然寒冬臘月鮮少有客光顧,她依舊保留了葉娘在世時的習慣——屯著足夠過冬的米糧木炭,否則她得活活在這深山老林裡挨餓受凍。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單手將躺在地上的賈玲支起來,差不多是將對方直接扔到床榻上。
多一個微小的動作,身體宛如被千萬隻蟲子啃咬,額頭上的汗漬打濕了發絲。
好在床上的賈玲隨她怎麼擺弄都沒有轉醒的勢頭。
每搬動一下,她都會抬手摸賈玲的脈搏,確認它還微弱地跳動著,心裡一時無端遭此一劫的委屈,生出幾分怨恨,索性撂下她不管,自個兒療傷換藥去了。
張小斐怕冷,脫衣服前,她在爐子底下塞滿了炭點上。
蜷縮在沾滿汙穢的衣衫中,她顫巍巍地去夠冒著熱氣的藥渣,無意中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除了手臂與小腿上有幾處不顯眼的淡疤,以及拇指附近去不掉的繭子,其餘之處則光潔一片,完全不像彆人口中描述的——常年在江湖混跡的刺客。
尋常的動作現在變得尤其艱難,她將手帕卷好塞入口中,才不至於在清理傷口的時候叫出聲。
抖得如篩糠般的雙手出賣了她,皎白的肌膚原本因為寒冷泛出的青紫,此刻卻布滿細密的汗珠,醞出一層薄薄的紅。
張小斐將自己的臉埋在膝蓋裡,像要和疼痛較勁發泄似的繃緊身體,直到窗外天色漸明,才拖著麻木的軀體熄了炭火,沉沉睡去。
這次沒有惱人的噩夢。
再次醒來是被腹中的饑餓強行喚起,張小斐起身燒柴,熱了塊麩餅,煮了幾根老玉米,一麵百無聊賴地嚼著,一麵掰手指頭數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
恢複了氣力,她才慢吞吞地去看一眼賈玲,確認對方還吊了口氣活著。
張小斐心想,你死了倒是能給我一個清淨,至少可以繼續裝作無事發生,安安心心地隱居在此,守好眼前狹一畝三分地,不再對自過去的事心懷一絲一毫窺探的念頭。
好在沒有,賈玲就像睡著了那樣,彆人無法叫醒她,但呼吸還算穩定,不至於危及生命。
大概習武之人修煉入定了也不需要吃什麼東西,張小斐心想。
“師父?”
劈開麵前的藤蔓,賈玲看到在枯樹正中央打坐的施見青。
“嗯,”施見青撩起蒼蒼白發,“找到她了?”
“誰?”賈玲不解。
女人挑眉,對徒兒的回答似乎很不滿,周圍沉寂的藤蔓又開始瘋長,賈玲拔劍劈砍,屢次險些被它絞殺。
“唉……”
她歎了口氣。
在賈玲的印象裡師父極少用這般憂鬱的姿態麵對她,小老太太永遠樂嗬嗬的,悠哉悠哉,不知哀愁與煩惱為何物。
“那還要找嗎?”她問道。
藤蔓與荊棘悉數褪去,露出建築的原貌,師徒倆正身處練功的空地上。
“不找了,師父,”賈玲收起劍,想都不想,乾脆利落地回答道,“我找不到她。”
“再不找了?”
“嗯。”
與施見青交手兩個回合,賈玲隱約回想起什麼。
“師父,之前您不是……”
她察覺出了不對,施見青在落星潭那一戰中已經死了,墓碑是她親自立的。
而麵前這個人,雖有著和師父一樣的五官身形,但出手一招一式完全是模仿自己。
假的施見青趁她走神,一招製敵,將賈玲打倒在地。
“賈俞玲,你真好一個白眼狼,”施見青怒目圓睜,身體化作樹藤朝她撲來,“你恩將仇報,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師父,還有臉當我的麵提起?”
“師父,我沒有……”
“你若真對為師心中有愧,那就來黃泉路上和我,還有你的師兄弟姐妹們作伴吧!”
糾纏幾輪,賈玲雖沒有取的優勢地位,但她明白了,這人不是自己的師父,也不是某個妖精鬼怪,每當她想起師父的慘死,以及始終無法找尋的那個女孩,這些藤條便即刻瘋長起來。
“一切外形化物皆由心生,”施見青的聲音在她耳邊想起,“阿玲……莫要讓心奪了智,切忌戀戰,易走火入魔。”
自那天之後雪倒是徹底住了。又接連放晴數日,順著雀宿簷滴滴答答落下的雪水在小院裡聚成一窪一窪的泥水潭。
隻是天氣尚寒,縫上破洞的冬衣,簡單收拾了上頭的血跡,張小斐依舊穿著原來那身過冬的行頭,唯一不同的是在外頭罩了個小馬褂,擋著縫補的線腳。
雪化了之後,來往的人倏然多了起來,王夫人和其他幾家的女眷帶了些胭脂水粉來看她時,張小斐才意識到一腳邁進了除夕的關口,她自從那日醒來之後日子就過得昏昏沉沉的,回禮全都沒來得及備。
好在王夫人跟他們說了張小斐半個月前來抓藥的事,女人們都沒計較這些禮數。簡單客套兩句之後,張小斐起身送客,又落得孤身一人。
哦,還有睡在客房裡的賈玲。
張小斐倒是每天雷打不動看她三回,可惜沒有一次能喚醒對方的。
連續不知道多少天不吃不喝了還能活著,她想不通其中的所以然,乾脆當沒這個人。
她終於掃清了屋前的雪水。
原本隻需一個時辰就能乾完的活兒,因為肩膀不便活動,硬生生拖了兩日才勉強收拾乾淨。
隨後又是掛年畫貼桃符,焚香拜祀——她不知道該祭誰的祖,全當是給葉娘和小棠了。
日趨回暖,她脫了件絨衣,端了杯茶坐在小院裡曬太陽。
“張小斐。”
聽到有人在身後喊自己的名字,張小斐以為是自己幻聽了,眼前卻忽然籠上一道人影。
賈玲從屋頂上跳下來,如一隻輕盈地鳥雀落地。
張小斐歪了歪頭,比起驚訝對方居然真的醒來了,她更在意的是眼前的賈玲為何非得擋住了這大好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