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卷綢(三) 過去的一切還是不要想起……(1 / 1)

“小斐姑娘?”藥童拉開一條門縫,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人是誰,“怎麼這個時候下山來了?快請進快請進,在此稍等,我去喊我家掌櫃的。”

“阿衡,替我和王掌櫃要一副驅體熱治傷寒的方子。”她對藥童說道。

“是。”

阿衡吩咐小丫鬟拿了一塊方巾,替張小斐撣去身上的雪,自己快步跑到廂房裡喊人。

最近有不少傷寒咳嗽的病人,老郎中忙得沒空招呼,匆匆地寫了一張紙,囑咐阿衡去抓藥。

“小斐姑娘也是患了傷風感冒?最近這天氣可真是壞得厲害,”阿衡手裡提著藥稱,按照郎中的方子分毫不差地稱出草藥,舂搗成粉末,妥帖地包好,“我家掌櫃特意讓我多準備些補藥,雪天路滑,下一趟山不容易。”

“那真是太感謝了,替我謝謝掌櫃,真是辛苦阿衡了。”她接過油紙包,“可否再麻煩多跑一趟,替我多準備些治外傷的藥,止血止痛的。”

“小斐姑娘是受傷了?”王夫人聽到張小斐的話,著急忙慌地撩開簾子衝出來,抓住張小斐的手上下打量她,“傷著哪了?我瞧瞧。”

“夫人,我好著呢,”張小斐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是店裡一個客人,前些日子在山上迷路摔了,受了蠻重的傷,遲遲不見好,讓幫忙順便帶些藥回來。”

“哎,那沒事就行,還以為你下山時摔著哪了,這天氣摔一跤容易有內傷,不能輕視,”王夫人來回看了一圈,確定張小斐沒在說謊,鬆了口氣,“我燉了雞湯,留下一起喝點吧,盛一碗暖暖身子。”

“不麻煩夫人了,我著急回去,山路險,路上要是磨蹭到天黑了,路不好走。”

王夫人摸了摸她凍紅的臉,打心眼兒裡憐惜小姑娘,明明裹了這麼厚的絨衣,還是瘦得像個紙娃娃。

小斐是那種天生溫順嫻靜的性子,她不喜熱鬨,倒也不是刻意冷落人的生疏,待人不卑不亢的,她手裡提著籃子,立在那兒不動,光是遠遠看著就讓人心裡靜下來。

這方圓百裡但凡家裡有女兒的,誰都希望養出一個這樣的水靈的丫頭,可終究沒人比得上小斐,王夫人心裡這麼想著。

可惜了,這麼個小丫頭一人住在山上的客棧裡,店裡沒個搭手的,臟活累活都得自己乾,肯定沒少吃辛苦,要是早日找個穩重的如意郎君該有多好。

要是葉娘沒遭著劫難,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啊,王夫人緘默不語。

葉娘和女兒小棠在幾年前遭遇了一夥山賊,因為賊人貪這幾兩銀子,原本好端端地兩個人,成了刀下亡魂,從此之後這客棧就隻剩下她一人守著。

村民們聽到報信趕到山上時,隻有滿地死屍——全都被一針見血封喉,四肢上有針狀的血洞,徑直貫穿骨肉,手法乾脆利落,看來是個武功高強的人。

張小斐被他們發現時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縣官審案時問她究竟是誰出手相救,長什麼樣貌,她一概不知,大家都以為小姑娘是被嚇丟了魂,怕她傷心過度,沒人敢在她麵前提這事,自然更不會有人懷疑是張小斐動的手。

丫鬟懷裡的小女兒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抓張小斐發髻上的簪子,無意將它打落在地,叮當一聲。

“哎!”王夫人嘖了一聲,責備自家丫鬟的粗心大意。

張小斐迅速撿起地上的玉簪:“沒事的。”

臨走前,王夫人執意給她塞了些自家做的酥餅,若不是張小斐推脫說帶太多東西走山路費力氣,怕不是連製備的年貨都得一起帶著。

“阿衡,送送小斐姑娘。”

“是。”阿衡應了聲,“姑娘請隨我來。”

丫鬟站在屋簷下目送撐著油紙傘並行的兩人,緊緊地捏住衣襟,指節繃得發白,貼身珍藏的玉佩硌在手心裡,隔著厚厚的冬衣竟按出幾道印記來。

阿衡臨彆前將一根手杖遞給她,說是上山探路用,張小斐向他道謝,約好下次見麵歸還。

從鎮子上出來,踏上山路的石階,她又從煙火氣裡抽離出來,變成孓然一身的張小斐。

雪剛停,貿然上山下山都是非常危險的舉措,然而張小斐心亂如麻,無處可去,唯有待在這荒郊野外,撲麵而來的寒冷可以讓她暫時冷靜下來。

一步一頓地上山,從煙火氣裡抽身,她離客棧越來越近,有了思緒裡的空擋,她又忍不住細細地琢磨賈玲的話。

利用那人口中的陳述,她拚湊起一個模糊的過去。

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張小斐,在失憶前或許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刺客,至少是個習武之人,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她一介民女不僅會武功,還能熟練使用暗器以一敵多。

張小斐歎息一聲,呼出的白氣消散在眼前,她不斷告訴自己不要亂了心神——他人口中的話真假難斷,憑什麼要信呢?為什麼一句話就把她牽著跌入泥潭裡,徹底沒了頭緒?

她一時亂了方寸。

張小斐始終認為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解開身上的謎團,然而此時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她卻下意識地想逃避,更彆說親力親為地驗個真假。

或許是現世的寧靜讓她在安穩裡過慣了,做個升鬥小民了此一生,也不算太壞。

長途跋涉的疲憊並沒有使得張小斐恢複冷靜,相反,因為身心俱疲,她已無力抵抗萬千心緒,任由他們抽條瘋長,將她帶回三年前的那個冬天。

“娘——娘——你快過來,這裡有個死人!”

“小丫頭,胡說八道什麼,哪裡來的死……啊呀,真有!是凍死的吧,可憐見兒的,真嚇人……”

泥土黏在臉上,張小斐吃力地睜開眼睛,她光是抬起眼皮就費了不少的力氣。

“啊!死人動了!”

“去去去,”張小斐模糊地看到一個女人把手伸到她鼻下探氣息,她聞到了一股好聞的草木味,“哎,這人還沒死,活著呢。”

“那咋辦啊?”

……

“你等著啊,我娘去喊人了,彆死啊,你要死了,我娘會打我的……”

視線中大堆大堆的雪有些恍惚,她靠著樹乾閉上眼,再走下去就得患上雪盲。

“娘,快來啊!她醒了!”

張小斐看到一個少女歡呼雀躍的影子,像另一個人……是誰呢……她頭痛欲裂,被碾碎的記憶像飛灰那般蕩然無存。

救她的是一對母女,母親自稱葉娘,女兒叫小棠,倆人共同經營著這家半山腰處的客棧。

葉小棠給她拿來了洗淨的衣服,袖口處內襯上紋著一行刺繡小字——

張小斐

這是她的名字,她與自己唯一的聯係。

傷好了之後,她主動給葉娘幫忙打理客棧,葉娘倒是不嫌棄她手笨,教得細致入微,不出數月,她就和當地的其他女子的做派行事一模一樣了,雞鳴時起床,利落地挽起一個發簪,卷起袖子磨豆腐劈柴火。

葉娘與小棠死的那天,恰好是山裡薺菜正盛,她挎了個竹籃子出門,小棠纏著她下山去鎮上帶一些簪頭花的零碎布片,致使她回來得比其他人都晚。

從推門時滿地的血映入眼簾,到所有匪徒一齊倒地身亡,中間發生了什麼,她完全沒了印象,甚至當縣官查案點名要張小斐作證,她本人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周圍人當她是嚇傻了,隻有她知道自己是沒了這段記憶。

走到半路,張小斐繞了一程去葉娘和小棠的墳前,給她倆燒了紙錢,之前在鎮上買了些金銀元寶,都一並燒了。

後來張小斐無數次甩動手裡的繡花針,才勉勉強強說服自己當日的確是她一人製服了那些匪徒,不過這段記憶過於飄渺,似乎是一位看客以旁觀的名義向她講述。

也像她看到那件繡著名字的衣服時的心境,上麵的名字那麼陌生,又確實屬於她。

火焰燃儘,一切又歸於寒冷。

如果她張小斐曾經真個冷血的刺客,過去的一切還是不要想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