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卷綢(二) 她是逃命的(1 / 1)

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時,賈玲就已經從睡夢中驚醒。

她將匕首攥在手裡,凝神屏氣,諦聽逐漸靠近的聲響。

那人摸著黑推門而入,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賈玲仍閉眼假寐,裝作毫不知情,隻感覺到對方身體散發出的溫熱離自己越來越近,呼出的氣息努力收斂掩藏,仍漏出一絲,拂過她的眼睛。

她握緊刀柄,像要徒手捏碎它。

來者不善。

她偷偷睜開一條眼睛縫兒,果然是客棧老板娘。

原來之前假惺惺的關懷是個障眼法,幸好自己一路處處碰壁,心中有所防備。

腹部的傷疼得厲害,她不能讓自己處於被動的局麵。

心裡正盤算如何手起刀落解決夜闖房間的家夥,卻聽到一聲微弱的歎息——是虛驚一場後的如釋重負。

原來是單純地放心不下,才冒著深夜的寒意過來看看自己這個傷患。

窗外的雪映亮了張小斐的臉頰,確認床上的人還好好活著,便收回試探鼻息的手指,緊抿的唇略放鬆了些。

賈玲不能直接睜開眼看她,心中卻忍不住浮現描摹起老板娘釋然與輕鬆的神情,自己不安的心神竟也跟著穩住了。

從襄江逃難難此,好容易甩掉了追殺的官兵,又接連被數個武功高強的刺客與死侍纏上,她驗過屍體的身份,隸屬好幾個不儘相同的組織——有人花了重金,非得買她的命不可。

即使自己單挑這些雜碎不在話下,也架不住對方人多,一波接一波,虎視眈眈,她邊逃邊撤,在踏上這片山時,終於在漫天大雪裡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

她跪倒在地,指縫裡滲出的鮮血滴滴答答地澆在在柔軟蓬鬆的雪上,眨眼間被它們吞吃掉。

若不是自己躲得夠快,那一橫刀怕不隻是劈傷了腰腹,而是直接要將她原地腰斬。

“嗬……究竟是誰,下了多少萬兩真金白銀……才肯讓你不遠千裡追過來……殺我。”

“少廢話,你死到臨頭,還想套話不成?”那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賈玲,你也看到了,那老太婆武功儘廢,被亂刀砍死,這就是投錯了靠山的下場。”

“師父……”女人白發蒼蒼的慈祥模樣與死前的慘狀在賈玲眼前交替閃爍。

她將手臂死死地壓在腹部,試圖止住從傷口裡湧出的液體,但它們仍接連不斷地流淌,身上其他地方的傷口明明沒有那麼疼,卻還是止不住血,染紅身下一大片皚皚的雪花。

“哥幾個馬上就送你下去陪她。”

“你那些嘍囉接二連三地送命……就為了我這個籍籍無名的小女子,值得嗎?”

她扶著深深插入地上的長刀試圖站起,張開嘴,大口的腥甜翻湧,抓起一團雪揉在傷口處,刺骨的寒冷讓她陡然清醒。

手起刀落。

來不及處理地上的屍首,也來不及處理身後一路滴落的血跡,一步一步,那把趁手的劍已經被折斷,隻剩下手裡的長刀,摸索著沿山路往前走,直到看見一片黝黑的影子裡,有一星模糊的燈光。

即使知道開在這荒山野嶺的客棧多半是吃人的黑店,為了活命,她依舊選擇叩響了那扇門。

客棧老板娘帶著劍淵閣的信物,外表是柔弱的嬌花,實際是蛇蠍心腸的武林高手,賈玲知道自己是被算計了,決心要和她同歸於儘。

沒承想,這次是她認錯了人——對方竟然是表裡如一地心善周到,也多虧有她,自己才不至於冤死在這寒夜裡。

“客官,是吵到您了?”張小斐收回手,發現賈玲已經睜開眼睛凝視著自己,“身上的傷還疼嗎?您流了那麼多血,我放心不下,特意來看看。”

賈玲不說話,搖了搖頭。

剛才為了拿匕首,她卯足一口氣繃住勁兒,現在緩過神來,扯得刀口疼,安分下來的皮肉又突突亂跳,火燒火燎。

“真是勞煩小斐姑娘心中掛念,特意來看我,我這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傷,不致於要命,靜養幾日就會好的。”

視線逐漸適應了黑暗,即使張小斐此刻背對著窗,也可以看清她眉眼裡淡淡的哀愁,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夜深寒氣重,不要再為小事勞神費力了,快去休息才是。”

張小斐點頭答應,腳步卻躊躇不動。

“小斐姑娘請放心,我賈某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不過是個愛好舞刀弄劍的蒙昧之人,雖身上沒有半兩銀錢,但絕不是什麼歹徒,對小斐姑娘不敢有半分壞心的。”

賈玲故意說了些打趣話,張小斐的眉眼轉而明亮,帶著些笑意,她擰緊的心緒忽然鬆懈。

即使出於習武之人本能的戒備,匕首還藏在手掌下,她卻已經將隔閡與罅隙拋之腦後。

孤身獨行千百裡,難得見到願意與她交談的人,又是個年紀相仿的姑娘——一個螓首蛾眉的可人,哪怕對方敷衍地隨口慰問幾句,她壓在心頭的烏雲都消散不少。

“客官需要更衣否?”張小斐低頭,望見賈玲的衣袖上交錯繚亂的刀痕,“我這兒有幾件新裁的裡衣,可借一用,不收錢。”

“沒事兒,等傷好了我自己去買兩件就行,”賈玲無所謂地眨眨眼,似乎破的不是她的衣服,她本就是個在衣著打扮上灑脫隨性的人,“小斐姑娘不必拘謹,叫我阿玲就行,你對我這麼周到,實在是畢生榮幸。”

“不必客氣,地處偏僻,小店寒酸實在沒什麼可招待的,略儘地主之誼罷了。

張小斐不是尋常的閨中嬌娘,對生死之事是早已看淡的,時常有許多江湖誌士或山賊匪徒在客棧裡刀劍相向,紛爭之後必有死傷,她早已見怪不怪。

可是她實在怕眼前這個人死去,怕這根牽扯到過去的絲線又斷開,就好像這個人曾經與她有著密切的關聯——雖然對方說不認識她。

原本已然放棄追尋自己的來曆,在鄉野度過餘生也好,老天開眼,又垂憐她一回。

她握緊了簪子,溫潤的玉質在手心裡流轉。

或許自己之前真是個劍淵閣裡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呢。

可惜現在的張小斐早已與過去一刀兩斷,除了刻在骨子裡的武學本領,與彆人比劃兩招,自保護身,至於身份和名譽什麼的,在她眼裡都是身外之物罷了。

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問詢,眾多繚亂的疑竇,賈玲能否願意給自己一一解答呢?

外麵雪住了,張小斐望著外麵發了會兒呆,回過頭,發現賈玲已經闔上眼——與其說是睡著,倒不如說是因為虛弱陷入昏迷。臉上並沒有安然舒適,不時因為疼痛皺著鼻頭哆嗦一下,縱使沒有傷及臟器,皮開肉綻的痛也不是尋常人能忍受的。

雖隻有一位客人,待客的禮數還是要儘到。翌日清晨,張小斐卷起袖子去廚房熬了些粥,抓了把紅豆撒上,之前熬湯的阿膠糖還剩了不少,她伸手去夠,想起那人昨晚還說身上沒有半分銀兩,隻掰了一半放下去。

她怕冷,掃完院裡的雪,下地窖取了些菜,就蹲到在灶膛門口烤火,一邊咬著麵餅,一邊暖著凍紅的手,怕晚一步會長出凍瘡來。

不知道這場雪到何時才能結束。

眼見得臘月上旬末了了,該添置些木版畫和春聯之類的。

碰巧有幾個上山的獵戶路過此地,要了燒酒和小菜,一邊吃喝,一邊抱怨這鬼天氣不給人活路,不久前誰誰出門踩到雪下的陷阱裡,胳膊腿都摔折了。

招待完他們,張小斐才得空去找賈玲。

“阿玲。”

她輕叩房門,等候片刻,才端起托盤推門進去。

“有好轉些了嗎?”

“已經沒事了。”賈玲撐著手想起身,動作太迅速,疼得悶哼一聲,揪緊了衣袖,隔著麻布滲出星星點點的血紅。

張小斐伸手要去攙扶,被賈玲搖頭拒絕,一點點撐著床板半靠著坐起,接過熱騰騰的粥。

“阿玲,我有一事想問問你,”張小斐盯著她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你之前和我說,這個簪子……是彆人的信物?”

賈玲微微頷首,接過簪子仔細端詳。

“那個劍淵閣究竟是做什麼的?”聽名字就知道做的不是什麼尋常的生意,張小斐心想。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賈玲如實回答,“明麵上是錢莊,暗地裡專門培養一些殺人不眨眼的刺客,做事乾淨利落不露馬腳,被盯上的,即使是皇親國戚,都難逃一死。”

“那這個簪子……是他們識彆身份的信物?”

賈玲點頭肯定,接著說:“劍淵閣裡的人大多是木牌,有身份地位才配有這種玉飾,這枚玉雕刻成鳥羽紋樣,怕是隻有閣主的親信才有這種待遇,而且一般不會輕易拿出來招搖過市。”

“你還記得是誰把它給你的嗎?”

張小斐沉浸在思索裡,遲遲地反應過來要回應賈玲的疑問,連忙搖頭說不記得。

“都已經是好幾年之前的事了,賒賬的都是這片山裡的鄉民,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誰給的我,大概是原主執行任務的時候遺漏了,然後被他們撿著了,”張小斐解釋道,“我見它實在漂亮,才沒忍心當掉還錢。”

她呼出一口氣,縹緲的白色騰起又消散。

她彆無選擇,隻能順著之前的隨口胡謅的謊話編下去。

張小斐無法和賈玲坦白說自己失憶的真相,沒人會相信的,而且這不僅不會讓對方相信自己,還會讓剛剛建立的信任感垮塌。

“阿玲姑娘,你身上的傷……也因為是那劍淵閣裡的人追殺你?”

“是。”

江湖上要取她性命的殺手組織不止劍淵閣一個,大大小小像蒼蠅似的來回糾纏,也不知是什麼人恨她恨到骨子裡,出手還這麼闊綽。

賈玲一斜眼就看出張小斐臉上的猶豫不絕,——她臉上藏不住事兒,歡喜與愁容都擺在明麵上。

她看得出來對方的確有不少事情瞞著自己,但她沒有直接挑破,而是輕描淡寫地說:“劍淵閣裡的都是些心狠手辣之人,殺人不見血,還是不要再想了罷。”

“我在路上解決了不少,但也保不準他們會順著痕跡追來,小斐姑娘還是當心些,不要被無故牽扯到。”

言下之意,她是替張小斐撇清了這層莫須有的關係,正當她心亂如麻為之後的謀劃煩躁時,一隻冰涼柔潤的手放到她的額頭上。

“有些發熱,唉……剛才我就覺得阿玲說話有氣無力的,果真是染上風寒了,”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盯著賈玲,前一會兒還是凝神思考,此刻又滿是焦急,“我托獵戶去問了,山下的醫館最近都開著,我替你抓些藥來。”

“哎……小斐姑娘,等……”

外麵雪都已經沒了膝蓋,貿然下山,定是危險重重,賈玲攔不住轉身離去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