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卷綢(一) 姑娘不介意的話,叫我阿……(1 / 1)

自入冬以來,天色始終暗沉沉的,不時飄兩縷細雨。

前些日子難得晴了半晌,卻自入夜之後飄起鵝毛大雪,數日未絕,直至徹底封山,壓斷了成片樹枝子,方才休住。

她披了件毛呢鬥篷,像往日那般,在雞鳴時分起身,暖上炭爐,掃雪撣塵,開門迎客。

大雪斷了上山的路,方圓百裡見不到人影,客棧的招牌卻一如既往地掛在屋簷下,木板吃透了雪水,連帶上麵的墨跡都分辨不清。

直至日暮時,她才放下手裡的針線,從櫃台踱到門口,合上門閂,點上一枚燈燭,研墨潤筆。

在她的記憶中,自己從未遇到過這般綿延不絕的大雪。

寒冬臘月時客棧的生意雖蕭條,倒是從未有過十天半月不見人的況景,唯有今年例外。

在筆尖落下前,清瘦的手腕倏然頓住,似有千言萬語要傾訴,提筆時又全部忘卻。

泛白的指尖微動,她歎息一聲,轉而謄抄起書頁裡的詩句。

入夜,雪災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風震得木窗棱吱呀響,房梁也緊跟著飄下些細碎塵土。

風從木頭縫隙裡鑽進來,帶著一絲泥腥味。

燭火微顫。

她用力帶上笨重的窗扇,扯起一陣風,書被嘩啦啦地掀過好幾頁,燭台倒下,應聲而熄,唯有茶爐的炭火還亮著,讓她看清從燭芯子裡騰起的白煙被吹得斜過去。

翻卷的冷風裡多出了一絲刺鼻的焦味。

以及若有若無的、夾雜餘溫的血腥味。

若是愚鈍的人,定然是察覺不出這一抹殺氣——眨眼的工夫它便煙消雲散,卻被她敏銳地捕捉到了。

她緊了緊衣裳,抬手揉開微蹙的眉頭,重新燃起手邊的蠟燭,拾起地上的針線布鍛,繼續一筆一劃地寫著蠅頭小楷,似乎將心生的警戒漠然置之——

正如響起的叩門聲那般,不緊不慢。

她端著燭台,開門的刹那,順勢用手攏住火苗,才不至於又多浪費一張火折子。

屋外的雪光映出不速之客的身形,整個人籠罩在寬大的裘袍裡,透過蓑笠上的黑色的麵紗,無法辨識臉部的輪廓,更彆提具體的五官與神情。

“客官裡邊請,”她扶著門框,側身放人進來,“打尖兒還是住店?”

嬌俏的笑靨與帶著生澀的口音,熱情絲毫沒有因為對方的古怪裝束而削減半分,手腳卻比往日慢了幾拍,待對方尋一個位置坐下,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還站在門口迎風,雪碎子打在前襟上,仿佛在嘲諷主人短暫神遊引起的失職。

數日無人造訪,她與客棧裡家居陳設的氣息逐漸融為一體,清晰地分辨出對方身上彌漫開的濃重血腥味。

羽睫翕動,她穩住心神,點上另外一枚蠟燭,試圖用光亮衝淡闖入者身上突兀的味道。

黑衣人手持長刀,刀鞘用布條細細地纏實了,站在原地停滯了片刻,終於入座,袍子上的雪簌簌落下,手指依舊落在刀柄上未曾放開。

“來一碗茶。”

聲音沙啞,卻聽得出對方也是個女人。

她懸著心弦鬆了幾分,應了一聲好,轉身去忙活。

開門前茶爐的炭火已然熄了,此刻茶水恰好是能熨帖著手心的溫度。

“茶水,慢用,”她將桌上的銅錢收入囊中,“外邊兒天寒地凍,客官想住一宿的話,幾間客房都是空的,若想要些彆的吃食暖暖身子,儘管吩咐奴家。”

“這店裡隻有你一人?”

“是,”她彎腰剪去燭芯子,圍繞方桌的光亮又明亮了些,“平日店裡少有客人造訪,一人打理就足夠了。”

“這兒方才可有彆人來過?”

“客官說笑了,大雪早幾日就封了山路,出個門稍不留神就凍成冰坨子,這方圓十裡都見不到什麼住戶,哪來的客人?”

燭火映出她年輕姣好的麵容。

她聽到了對方的嗤笑,悄悄抬眼,隔著燭光觀察蒙麵黑衣人的一舉一動。

茶水漸涼,血的味道已經濃到蓋過香氣。

她斷定對方是狼狽逃難的人,身上也受了不輕的傷。

此刻,藏在袍子下的衣服正在被湧出的鮮血一層一層浸透,她始終沒有主動出言詢問,甚至沒有向往日那般熱情地招待,而是自顧自地繡起帕子上的最後一朵蘭花。

黑衣人坐定許久,撩起麵紗,將涼透了的茶水一飲而儘。

“時候不早了,客官不如留下來早日休息,”見對方起身,她不緊不慢地開口挽留,“離了這兒,沒有兩個時辰的腳程,怕是見不到活人了。”

“不必,我還有要事在身。”

說罷,黑衣人繞開她,將手放到門閂上。

“周遭林子裡少不了野獸餓狼,客官身上的傷可不輕,怕是會把它們都招來。”

最後一朵蘭花落成,她放下手裡的針線,攔在黑衣人身前,眯了眯眼睛,一副話裡有話的狡黠模樣。

“讓開!否則彆逼我動手。”

黑衣人無心與其糾纏,奈何老板娘鐵了心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因為劇烈疼痛,那人已經穩不住氣息,連嗬斥的語調都是虛浮的。

她手指絞著帕子,儼然一副被重話嚇到的柔弱模樣,腳步卻定在原地未挪動半分。

塵封三年之久記憶裂開一條縫隙,她伸手去揭對方的麵紗,似乎隻要見到對方的臉,便能親手鑿開死寂的凍冰。

“找死。”

長刀揮來的刹那,她迅速收回手,下意識閃身躲開,寒芒擦著她的鼻尖掠過。

披肩的細繩斷開,落在地上,它的主人卻已經一個縱身跳到台階上。

明明看到對方身上殷紅的血已經氤濕了袍子,卻還能主動發起進攻,看來是揭麵紗舉動冒犯了對方,而她也低估了這黑衣人的本事。

被追逐著上二樓,她翻滾躲開劈砍,踩著欄杆跳到桌子上,眼見得刀刃斬斷了桌上的燭火,深深地插進木桌裡。

周遭頓時暗下去。

她原本想和這個黑衣人耗上一會兒,看看她的血到底要多久才能流乾,不過,此時此刻,她察覺到對方的殺心,手掌翻動,幾枚細如發絲的小針飛出,撞在刀片上,發出悅耳的叮鈴聲,以及被它們掩蓋的——紮入皮肉的聲音。

“呃……”

她聽到對方的痛呼,看著黑衣人的手腕在發抖,血跡順著刀刃流下來,細針刺破袍子,深深地紮了去。

“客官,同為女子,為何要下如此狠手?”

她找準時機,在對方起身的刹那,從繡好的蘭花上挑出那根最長的一簇繡針,食指一彈,繡花針穿過燭火,最後一絲光亮熄滅。

借著月光,她看到黑衣人在離她不遠處的櫃子後麵,咬緊牙關背靠著牆半蹲著,被針紮穿的手捂著腹部。

“姑娘好身手……”

“客官說笑了,”她重新引燃蠟燭,“荒山野嶺的,小女子孤身一人,不會點拳腳功夫,如何保全性命?”

繡針劃破了黑衣人的麵紗,露出遮掩的麵孔。

沒有醜陋的疤痕,也沒有見不得人的長相,因為常年習武,女子的眉眼少了幾分多情的柔光,多的是深邃和沉靜。因為失血過多臉色有些蒼白,但絲毫沒有處於下風的膽怯。

她怔住了,總覺得這張臉無比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細小的裂縫再次被風雪覆蓋。

“你以為你能殺了我?”女子冷笑著,一手捂著傷口,另一隻手撿起地上的長刀,“做夢。”

“客官,多有冒犯,給您賠不是……還以為,您是昔日一位交好的故人,是認錯了。”

她撩起散落在耳旁的發絲,主動走上前攙扶。

“莫要再逞強。”

“你不是他們的人?”她想撿起手邊的長刀,卻徑直跪倒在地。

她搖頭:“不知客官提及的人是何方神聖。”

“劍淵閣的暗衛,還有剛才那些人,與你有什麼關係?”

“您是誤會了,小女子並非您所說的……什麼閣裡的暗衛……”手指攆動,她從對方的身體上緩緩取出自己的繡針,用帕子擦拭乾淨,白色的蘭花染上點點豔紅,“不過是一位鄉野女子,客官自是多慮了。”

“那你為何有他們的信物?”對方仍然不信,“況且,你的招式也並非普通鄉野女子能習得的。”

她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取下頭上的發簪,鑲著一朵白玉雕成的花,這差不多是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這是他人賒賬留給我的,至於是何人……不記得了……”她不能告訴對方自己丟失了一段記憶,於是編了謊言。

她閉上眼睛,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又迅速消散。

“奴家從記事起,就一直住在這裡,若當真像你說的那般身份特殊,早該取你性命。”

“此話當真?”

“嗯,客官定是認錯人了,奴家不過是守著這間客棧的小村姑罷了。”

她靜坐著望向對方,似乎想用眼神證明自己所言並非謊話。

“我執意要留您住一宿,不過是擔心客官身上的傷撐不過今夜嚴寒。”

“那大概是我認錯了……錯怪了姑娘的好意,姑娘莫怪我剛才粗魯,沒有傷著你吧……”

話音未落,半躺在地上的人已經沒力氣再多話,於是她蹲下身,將對方架到房裡。

雖然黑衣人心懷戒備無比抗拒,但實在是沒一絲多餘的氣力反抗。

“敢問姑娘大名?”她躺在床榻上,望著對方忙碌的背影。

“姓張,弓長張,名……小斐。”

她側過頭,從銅鏡裡看到自己的臉。

這個名字,她許久沒有向彆人提起,像是陌生的魂魄奪取了她的身體,將自己的姓名脫口而出,她短暫地恍惚,連躬身的禮節與稱為都忘了。

從醒來的那天起,除了紋在衣袖上的姓名,她已經丟失了有關自己的一切,所有過去的記憶都被抹去,她解釋不清為何自己會出現在此地,為何滿身傷痕,為何會將繡花針視作武器……以及為何又有這枚簪子,貴氣的做工,和孑然一身的她,以及一貧如洗的山野格格不入。

她挽起散落的發髻,破天荒燒了一盆炭火,剪開被血跡粘在皮膚上的衣衫,接了盆熱水,洗去汙漬,一道猙獰的刀傷幾乎橫向貫穿了腹部,身上其他位置也都遍布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傷痕,好在沒有傷及內臟。

換做其他人,早就躺在地上等死,偏偏這個人還這麼硬挺,帶著這麼重的傷和她打的有來有回。

“張姑娘……不必麻煩,我自己來……”

躺在床上的人稍稍恢複了意識,發現自己的傷口暴露在外麵,一副“衣衫不整”的樣子,掙紮著想起身,卻因為傷口浸水的疼痛齜牙咧嘴地躺下去不敢動彈半分。

“同為女子,客官無需心存芥蒂,叫我小斐就行。”

見她這副逞能的樣子,張小斐忍不住要微微笑了,卻驀地僵住——總覺得麵前的場景似曾相識,但她的記憶一片空白,無處可尋這份熟悉究竟從哪裡來。

若是剛才放走她,真死在深山老林裡,與自己又有什麼乾係呢?自從三年前在這個客棧落腳以來,她沒少聽說有人遭遇意外死在這片山裡的傳聞,全當一陣風過耳作罷。

唯有這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當打開門的那一刻,熟悉感牽扯記憶枷鎖微妙地鬆動,讓她想留住對方,幫助自己破解身份之謎。

即使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是善是惡。

“小斐姑娘,我忘了介紹身份……我姓賈,字俞玲,”她轉過頭假裝看不見對方忙碌的背影,“不過,我習慣隻用單個‘玲’字了,小斐姑娘不介意的話,叫我賈玲就好。”

“叫阿玲也行。”她小聲地隨口說道。

小斐細心地為她清理血痂,動作放得不能再輕,但對於賈玲來說,一點點觸碰都是皮開肉綻鑽心的疼,但她硬是咬著牙不出一點聲音,細密的汗珠濕了額頭上的碎發。

大雪封山,沒辦法下山請大夫,好在賈玲知曉一些草藥,指揮小斐從廚房裡找了些曬乾的白芨草,笨拙地搗碎敷上,用洗淨的布條包紮好。

賈玲的身上有許多深淺不一的刀痕,看來她平日裡沒少受這類的傷,麵對染成血色的水,仍然一副泰山崩於前不改於色的樣子,唯有當小斐說要看看身上其他地方的刀口——背上與腿時,她忽然格外抗拒,堅決推辭,說道:“都是小傷,無需費事,我自個兒打理就行。”

小斐隻當她心存警惕,不習慣被陌生人觸碰,也不強求,包紮完之後便熄了燈燭與阿玲道彆。

本打算收拾完之後就回屋睡覺,翻來覆去,張小斐滿腦子都是躺在床上氣息微弱的人,於是又穿衣起身,推開戰戰兢兢地走到她旁邊,探到賈玲還有鼻息,才鬆了口氣。

你會與我的過去有關嗎?看著床上安睡的人,明明對方也不認識她,心裡的猜想卻不知為何如此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