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記的雲吞麵非常有名,裡麵的竹升麵是任國華晨早起來壓的,鹹鮮的湯是任仁富煮的,豆腐西施包的雲團皮薄餡多。這麼一碗集齊精華的雲吞麵,從年頭賣到年尾,從清晨賣到夜晚。
任荷回到麵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夜色躺在麵館的地上,老了的白熾燈照著店裡的歡聲笑語。
“爸!媽!爺爺!我回來了。”
聽見任荷的聲音,第一個迎出來的是何施,她笑著應了任荷,走上前幫她拿書包。
“今天怎麼樣呀?能適應不?”
“還可以,就是睡了幾節課——我都控製不住我自己!”
“喲,我們小西施回來啦!你爺爺剛還念叨你呢!”
店裡的客人都是附近的街坊,他們笑意盈盈的,見任荷回來都和她打招呼。
任荷從小就在店裡幫忙,大家住在同一片,你來光顧我服務,日子長了,感情比很多遠房親戚都要好。任荷出車禍那段時間,絕大多數客人來吃麵都會問問。
任荷身體恢複得怎麼樣啦,情況還嚴重嗎,末了歎息說,可憐我們小西施了,那麼好的一個孩子!
“是嘛?我爺爺當然最關心我啦。”任荷笑著回答,任國華嗔罵一句口甜舌滑的。
大家又都笑,有人注意到任荷身後站著的少年,便問:“小西施帶同學回家玩呀?”
這話一出,何施和任國華才終於見到成憬這根“高竹竿”,一時之間成憬紮眼得厲害。
何施不動聲色地將成憬從頭到尾地打量了一番,見成憬豐神俊朗、一派斯文的出眾模樣,嘴角浮上了滿意的微笑。
任荷好像從來沒帶過同學回來玩,這第一次帶,居然帶了一個男孩子回來,任國華有些防備——任荷可是他們任家的獨苗,他可不能讓外麵的野豬拱了他家的白菜。
“爺爺好,阿姨好!我是任荷的……”
“我同學。來吃麵的。”任荷打斷了成憬的話,抬眸看了眼成憬,似乎是在警告他不要亂說話,“成憬同學,吃什麼?”
成憬委屈,他明明那麼會說話,居然被下令不許多說,真是的。他看了看牆上掛著的菜單,大差不差的名稱列在一起,成憬的選擇困難症又犯了。
“我給你煮碗雲吞麵吧。”就知道是這樣,任荷輕歎了口氣,直接幫成憬點了,“你去那邊坐好,麵很快就可以了。”
“你給我做?”成憬不可置信,“真的嗎?”
“難道讓我媽伺候你?成大少?”
任荷給他做麵,他簡直求之不得,談戀愛兩年,他都沒吃過一頓任荷做的飯。每次他給任荷的冰箱添置食材的時候,總會想象任荷做飯的樣子——隻可惜任荷從來不留他用飯,要一起吃飯都是直接到餐廳。
如今終於有這樣的機會了,成憬幸福得眼淚都要冒出來了。他聽話地坐到任荷指定的角落,激動的心按耐不住,他坐下以後連基本的水都不給自己倒,隻翹首望廚房透明玻璃後麵的任荷。
任荷穿著校服,鬆鬆的頭發紮在一側,站在鍋邊,熟練地拿著廚具給他下麵。
這幅畫麵,和成憬想象中的畫麵不太相同,眼前的場景遠比想象的要動人。
成憬都看呆了,連何施走近都沒發現。
“成憬……同學?你是叫這個名字吧?”何施拎起茶壺,給成憬倒了杯水,“你和小荷是同班同學嗎?”
成憬受寵若驚,起身雙手接過茶水,“謝謝阿姨!我是叫成憬,是小荷的新朋友。”
成憬多想說:媽!我是你未來女婿啊!
何施笑著點點頭,讓成憬坐下,又問了他幾句,無非是家裡住哪,成績怎麼樣,初中是哪所學校的,諸如此類問題,成憬都回答得認認真真,亮亮的眼睛透露出真誠,哄得何施是笑不攏嘴。
“阿姨,任荷在我們學校可受歡迎了,我們都很喜歡她!”
任荷端著麵過來,剛好聽到這話,白眼在心裡都要翻上天了。
“睜眼說瞎話,不怕被雷劈啊?”
成憬小狗眼眨眨,“我說的是真的啊,多少人喜歡你啊,你不知道而已。”
任荷把麵放到他跟前,隨手拿起胡椒粉瓶,報複性地往麵裡撒了幾下,飛起的粉末把成憬給嗆了。
“吃還堵不上你的嘴。”
任荷做的麵看起來很清淡,但聞起來卻香極了。成憬迫不及待,拿過筷子就準備吃,下筷的時候,何施忽然喊住他。
“欸欸欸,小荷你忘放芝麻和蔥花了呀,這樣不好吃的,拿回去加吧。”
任荷沒想到何施的觀察力這麼強,小動作一下子就被戳穿了。她假裝意外,忙說忘了忘了,就要端起麵回廚房。
“不用啦阿姨,我芝麻過敏,也不愛吃蔥花。”成憬笑得眼睛彎彎,乖巧的模樣何施是越看越喜歡,“這樣剛剛好,謝謝小荷。”
不是何施這麼一說,成憬恐怕還不知道自己的這一碗麵裡沒有芝麻和蔥花呢。他看著麵感動得心裡熱熱的,要是幸福可以具象化,那麼他著火的心冒出的煙就像雲吞麵湯正嫋嫋的水汽。
誰說任荷不愛我,早說了那都是胡說八道。
任國華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了然,卻也不說話,坐在原位聽街坊們說些家長裡短。
任荷打發何施離開,自己坐到了成憬的對麵,看著他吃麵。成憬吃得津津有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加的胡椒粉太多了,成憬的眼睛紅紅的。
“很辣?”任荷問。
成憬垂眸,又吃了一大口,“不辣,特彆好吃。”
“不辣你哭什麼。不就一點點胡椒粉嘛,有辣成這樣嗎……”任荷心裡有一點點愧疚,起身從收銀台後麵拿了盒菊花茶出來,放到成憬跟前,“喝這個。”
成憬不是被辣的,他隻是幸福,幸福得想哭。任荷這樣對他好,眼淚更是快要棄守。
“你夠了哈,再給我裝出那副樣子,我就把你趕出去。”任荷微笑著說道。
成憬立馬收回淚意,乖乖地繼續低頭吃麵。
“天都晚了,你給你爸媽打過電話沒?”
“我早給他們發過短信了,他們今晚都要加班,沒那麼早到家。”
“沒人做飯,所以來吃麵?”
“不是,我隻是單純想來你家吃麵。”
成憬抬眼看任荷,認真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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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開書包鏈,任荷給的菊花茶就靜靜地躺在裡麵。成憬像是捧寶物一樣將菊花茶捧出來,環視房間,在放手辦的櫃子上找到一個顯眼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把菊花茶送上了“寶座”。
綠色的菊花茶包裝,清新得像是沾上了任荷的氣息。
成憬正陶醉,電話鈴聲響了,打破了成憬旖旎的美夢。
“喂,小憬啊!你到家了嗎?”電話那頭是成媽媽的聲音。
“在家了呀,你什麼時候下班?”
“我這設計稿明天就要交,今晚要趕工改。你爸爸醫院又要值班,估計也是明天才回來了。你自己洗完澡就先洗衣服哈,倒點媽媽新買的柔順劑。”
“哦。”
“那個柔順劑可香了,你記得倒。然後早點睡,明天要是遲到有你好看的。”
成憬忙說行了好了記住了,對麵才掛了電話。
柔順劑很香嗎?成憬抬起手聞了聞自己的校服外套,還真的聞到了一陣花香味。
“還真有味,哪個男的會這麼香,招蜂引蝶。”
洗完澡,成憬洗衣服的時候倒了一蓋子洗衣液,三蓋子柔順劑。按下啟動鍵,洗衣機的水流聲響起,成憬才滿意地回房間去睡了。
成憬走後不久,任仁富才送貨回來。他一進門,就被任國華拉住了,連頭盔都來不及摘。
“爸,乾嘛。”
任仁富不解,戴著個紅色的頭盔站著,任國華想湊近些低聲說,結果碰著個紅色鐵皮,一時無語。
“進屋還戴什麼頭盔!“
“這不您拉著我,我還沒來得及嘛。”任仁富摘下頭盔,撥弄了幾下淩亂的頭發,“小荷睡啦?”
“噓!”任國華手指按住嘴唇,示意任仁富小點聲,“你還記得你女兒啊!你女兒今天帶同學回家了。”
“小荷交了新朋友?那不挺好的!”
“我看是要交男朋友了,還挺好!”
“哎呀您瞎說什麼呢。”
任國華再壓低聲音,湊近任仁富的耳朵,“小荷特意給那小男孩下的麵,因為那男孩芝麻過敏,還不吃蔥。”
任仁富有些驚訝,“那那碗麵哪裡會好吃啊!”
任國華看著自家兒子的癡傻樣,一點傾訴的意思都沒有了。
“算了,你回去洗身吧。”
任荷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事,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哼著歌,放鬆地鉤著針。今天的作業不多,她洗澡之前就寫完了,她還不睡隻是想等任仁富回來。
鉤針是任荷二十多歲時發展的愛好,她沒事就喜歡在家聽歌鉤針,這玩意特彆消磨時間。
回來出院以後,她在家修養的時候沒事乾,就托何施給她買了一堆針線。何施知道她要買針線,還好奇地問她什麼時候學會了鉤針,任荷隻能說是之前偷偷學的。
“咚咚——”有人敲任荷的房門。
“請進。”
進來的人果然是任仁富。
“爸,你送貨回來了?”
“對,怎麼還不睡呀,明天還要早起咧。”
任荷笑著收起針線,“我現在睡了。”
任仁富接過任荷的針線袋,幫她掛到衣架上,“聽爺爺說,你今天帶了同學回來吃麵?”
任荷說是,“他是我新認識的同學,說一直很想吃我們家的麵,我就帶他回來嘗嘗。”
任仁富點頭,“小荷,多交朋友好,不管男生女生,是好人就沒問題。爸爸希望你有很多朋友陪你玩。”
任荷知道自己的孤僻性格讓家裡人擔心了很多年,她望著頭發亂亂,風塵仆仆的父親,想到了幾年前掛在靈堂的那張黑白照片。
“他是個很好的人,爸爸你見了他,也會覺得他很好的。”
他和成憬談戀愛的時候,她的家人已經在前兩年因飛機失事去世了。因為沒想過要嫁給成憬,所以和成憬談了兩年,任荷都沒有帶他去公墓見見她的家人。
今天,是她第一次帶成憬回家,見家長,儘管隻是以同學的名義。
“有空再請同學回家吃麵吧,我給他做。”任仁富幫任荷熄燈,準備關房門時說道。
“嗯,我會的。”
門一關,房間徹底陷入了黑暗。誰都看不見任荷的眼淚,隻有被打濕的枕套知道今天下了鹹鹹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