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清晨是一隻無情的怪物,打個哈欠都能吹出寒冷無比的風,就連往日天沒亮就在唱歌的鳥都噤若寒蟬了。這樣隆冬,任荷這樣的夏荷哪裡受得住,她恨不得被溫暖的棉被壓一輩子。
可是哪有高中生不上早讀的道理?任荷憑借自己比鋼鐵還堅強的意誌,從被窩裡爬了出來。
“我、恨、早、八——哦,早六。”
狗都躲起來的冬晨,任荷背著書包就上路了。她今天吃了家裡的麵才上學的,她特意往自己的雲吞麵裡撒了幾下胡椒粉,結果發現根本就不辣。
她又被成憬這個實力派演員給耍了。
上學的路就如同冥府之路,任荷看路邊的草都覺得它們像彼岸花。心情烏雲密布,躲進音樂世界裡最治愈了,於是她從校服外套口袋裡掏出了MP3——這MP3是她前兩天在房間找到的,打開一看,裡麵存的歌單還真的是時代眼淚,每一首歌都古早味十足。
插上有線耳機,再老的歌任荷都聽順耳了。
走到石賢街,就離東湖公園不遠了。穿過石賢街小吃巷的雲霧繚繞,再路過一個幼兒園,就能看見東湖了,東湖的對麵就是白色的紀中。任荷剛穿過蒸籠掀起時衝出的水霧,就撞上了人。
準確來說,是被人撞上了。
這一撞,把任荷撞了個靈魂支離破碎,倒地的一瞬間她都沒來得及祈禱地不要太硬。
“我靠!”
任荷還沒喊疼呢,就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她抬頭一看望見一個紅毛。
“哎呀,你先保重,我走先。”
紅毛穿得一身黑,拎著包就逃之夭夭了,沒兩秒就消失在小吃巷了,連尾氣都沒有。任荷被撞倒在地,白色的校服臟了一片,重點是她才剛好,身體比蝦條還脆,這一橫禍要把她給撞碎了。
其實有點誇張,任荷的尾龍骨稍有痛感,其餘無礙。
紅毛“肇事逃逸”後,很快追出一個中年男人,他膘肥體壯的,手裡還拿著一把鍋鏟。他見巷子裡已經沒有了紅毛的蹤影,又看見坐在地上的任荷,更生氣地追出去了。
任荷自認倒黴,艱難起身。她的白色校服已經變得臟亂不堪了,耳機也在慌亂中被扯掉了,躺在水泥地上。任荷懶得彎腰再去撿了,就第一次毫無公德心地把耳機留在了原地。
她背對東湖公園,轉身踏上了回家的征程。屁股摔得開花,她的心花也怒放——終於又可以請假了,上天眷顧我!
任荷一瘸一拐地,淚眼汪汪的,一到麵館門口就大喊媽媽,驚得店裡的客人都放下了手裡的木筷。何施正坐在收銀台呢,聽見任荷的呼喊,立馬循聲看去,這一看可不得了,她那寶貝女兒活像隻掉進了溝渠的白鴨。
“哎呀!小荷你怎麼啦!不是上學去了嗎?怎麼弄成這樣?”
何施急急忙忙地來扶任荷,任荷摸著自己的良心,大聲說好痛。何施圍著臟兮兮的任荷轉了一圈,豆腐西施豆腐般的心裂開了,心疼地快要哭了。
也不是她眼淚淺,隻是這段時間任荷真是太倒黴了,不是這出事就是那出事。當時在店裡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她站都站不穩,全家人都哭著到醫院,守著急診室不眠不休,直到任荷脫離危險才勉強放鬆。
任荷是全家人的寶貝,無關她相像的樣貌,也無關她的姓氏,隻因為純粹的愛。
透過廚房的透明玻璃望見任荷,任仁富丟下湯勺,忙不迭地衝出來,急切地問是誰欺負了任荷。
任荷見到父母如此緊張的模樣,心裡感到很愧疚。因為自己不想上學,竟然惹得爸媽這麼擔心,自己真不是個乖孩子。
但她又覺得此時此刻很幸福,這樣的愛,她已經丟失好多年了,能再多感受一次也是無比珍貴的。
“爸,媽,我沒事。我隻是摔了一下。”
任荷把紅毛隱去,也是不想再多生事端。她笑了笑,原地轉了個圈,以證明自己沒事,“但我今天不想去上學了。”
兩夫婦還有什麼反對的,他們連忙答應,把任荷扶進裡屋,讓她把臟衣服換下來洗了。
“真晦氣!上次也是穿的校服出事!”何施罵道,“我都要懷疑是那條路克我們小荷了。”
店裡的顧客也紛紛認同,說最近小西施諸多不順,走那條路每每出事,才第二天上學就又摔了,真邪!
任仁富本來不信這些的,但他現在也有些動搖了。
住附近賣紙錢此類的二婆,建議何施帶任荷去明鼎山上的慶月寺轉轉,“哎呀這樣下去不行咧,小西施總得上學的吧,拜拜去去亂七八糟的東西。”
何施點頭應了,心裡已經開始盤算什麼時候帶任荷上山看看了。
成憬也想看看任荷。他趴在七班的窗戶,問坐在窗邊的同學,“嘿同學!你們班任荷去哪了?”
他看任荷的座位空著,於是張望整個七班,竟然都沒發現任荷的身影。
“她請假了,就剛剛。”聞述拿著值日表,剛好走到成憬身後,“你找她有事?”
成憬非常看不慣聞述這副自以為很了解任荷情況的樣子,但目前有求於人,他再不爽也舍下麵子喊人一句哥,“任荷為什麼請假了呀?”
聞述是個相當稱職的班長,前麵點名發現任荷不在,沒兩分鐘就上辦公室找何岸問去了。他剛到辦公室,任仁富的請假電話剛掛。
“老師,任荷沒來。”
其實其他同學不在,他不會這麼著急。但任荷是在上學路上出過事的人,任荷住院期間他代表同學去醫院探望過。
那個時候任荷還沒醒,躺在病床上虛弱得像朵已經凋零了的殘荷。
他和任荷不熟,可他可憐任荷。
一個人在學校沒有朋友,做什麼事都被人傳得沸沸揚揚,出事了也沒有同學關心。就連他來,都隻是出於班長的職責和老師的委托。
任仁富和何施見他帶著向日葵來探望任荷,憔悴的臉也會浮上感激的笑。他代表全班寫的賀卡,被任仁富鄭重地接過。
“謝謝你,同學。小荷要是知道有人來探望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那一瞬間他聽到任荷心電圖的運作的聲音,十幾歲的人生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於心有愧。
同時他也知道了自己同情任荷是可笑的,因為任荷有非常愛她的爸媽,而他沒有。
他有什麼資格同情她呢?她比他要幸福。
隻是任荷倒黴了一點。
“任荷她上學路上出點了事,今天請假了。”
“出事了?!出什麼事了?”
“他爸爸沒說,隻說想在家裡休息一段時間。”
成憬急得立馬回教室拿書包,那速度快得就要刮起一陣小風。在紀中偷偷摸摸逃課是絕無可能的,要離開學校,隻有光明正大地拿著請假條走出校門這一條路。成憬深諳此道,輕車熟路地上到辦公室討要請假條。
成憬的班主任喬琳琳是個教化學的年輕女教師,人好容易說話,成憬說自己有急事回家,那老師就讓他打電話給家長,讓家長發個短信來就可以了。
成憬的爸媽都是大忙人,成憬站在辦公室的座機前,反複打了好幾個電話,都無人接聽。成憬就知道,要自己真有急事,打電話給聯合國都比打給自家爸媽來得快。
“成憬,你哪裡不舒服?我感覺你不是不舒服,隻是急著回家啊。”喬琳琳走到成憬身邊,看他打電話,“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老師,我的心不舒服。”
話音剛落,座機響了起來——是成憬爸爸回撥的電話。
“喂?”
“爸!還是你愛我!”
“小憬?怎麼啦?”
“爸,我不舒服,我要回家。”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然後壓低聲音問道:“你又想逃課?”
知子者莫若父。成憬這伎倆從小使到大,換成媽媽可能不太好使了,但成爸爸就基本是有求必應,什麼都給辦得妥妥貼貼。成媽媽總罵成爸縱容兒子,縱得兒子肆意妄為,成爸爸解釋說孩子有分寸自己能管好自己的。
成憬也確實從未惹出過亂子,每次逃課都是學累了想出去外麵轉轉,這麼些年成績不見下降,還似乎一直在進步,成媽媽也不好再說什麼。
“是,爸,我要去開藥。你幫我跟老師請個假吧。”
“彆瞎跑哈。早點回來,爸爸今天買了生蠔嘿嘿。”
“得嘞,愛你老爸。”
電話剛掛沒多久,喬琳琳的手機就收到了成爸爸的請假短信。喬琳琳按章辦事,很快就給成憬出了請假條,“路上小心,有事可以打老師電話。”
成憬接過請假條,十分真誠地給喬琳琳說了謝謝老師,隨後背著書包就往外跑了,一點不舒服的樣子都沒有。
坐在喬琳琳隔壁的何岸看著任仁富發來的短信,長長地歎了口氣。
“何老師你歎了一早上的氣了,你也不舒服?”喬琳琳笑著問。
何岸無奈地搖搖頭,“有個學生,前不久才出了車禍,昨天才複學,今早上學路上又出事了。她家長說是被人撞倒了,有點傷到了。還說多請假幾天,讓女兒緩緩。”
“這麼倒黴啊。”
“我想一會兒上完課去家訪看看,但她家庭住址寫的有些亂。”
“你們班任荷啊?”一個老師上完課回來,剛好聽見何岸和喬琳琳的閒聊,“她家在西港市場那邊,任記麵館。”
“你咋知道?”何岸有些意外。
“她家的麵很好吃啊,我總去那打包雲吞麵。任荷周末都在店裡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