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克和姬茂已經分彆跪在了從前姬雨飛和姬穀雲坐的椅子前,議事廳內比外麵的空地要陰涼些,頭顱的腐爛程度也更低一些。
二人一眼就認出了擺放在上麵的頭顱,正是自己的父親。
姬克和姬茂再難自持,抱著已經散發臭氣的頭顱嚎啕大哭起來。
姬風的眼中閃過一絲掙紮,石秀和楊興默契地加大胳膊上的力量,不讓姬風逃開。
楊興的眼淚無聲流下,石秀的眼眶裡也溢滿了淚水,這世上哪有什麼僥幸?
死了,就是死了。
“楊興,三哥……”姬風喊了一聲,卻沒有人回答她。
任姬風如何不情願,她終是被石秀和楊興架著,來到了正中間的王座前。
這座由整個樹根雕出來的氣派王座,擺放著姬大勇的頭顱。
不同於另外兩個,姬大勇的口中還被人塞了一枚摻了赤銅的金幣進去,是殺人凶手故意留下的。
姬風張了張嘴,可喉嚨裡卻發不出一個音節,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姬風的嘴唇顫抖,鼻翼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噗!”一道細密的血霧自姬風的口中噴出,那雙扼在她咽喉處的大手也隨之消失。
“爹!”姬風的聲音,淒厲又破碎。
下一瞬,姬風身體一軟,失去了知覺。
“姬風!怎麼辦?她死了!”楊興的聲音顫抖。
石秀抬手探了探姬風的鼻息,說道:“隻是昏過去了,把她抬到一旁,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她都吐血了!”
“無妨,吐血也好過失心瘋,吐了這口血,她心中的鬱結和幻象也就打碎了。趁著風兒失心瘋的症狀未深,必須要這般好好刺激她一下,無論是內傷還是外傷,都沒有心傷難愈。”
楊興和石秀將姬風抬到了一旁,牛頭山三位當家的頭顱都擺在這兒,楊興的義父楊湛雖為軍師,卻沒有這麼好的待遇,楊興不得不流著淚繞到王座後麵,在一堆頭顱中尋找屬於自己父親的那一顆。
石秀則跪到了姬大勇的頭顱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伸手將塞在姬大勇口中的金幣取出,隨後脫下身上的廣袖長衫丟到一旁,又脫下了不曾沾染泥土,雪白的中衣,將姬大勇的頭顱包裹起來。
……
姬風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的自己隻有八九歲的模樣,置身於一處民居內,屋子不算大,但卻十分整潔,窗明幾淨,一塵不染,暖暖的陽光灑進來,為整個屋子鍍上了一層薄金。
自家父親領著大哥二哥走了進來,他們各自背了一個布袋子,看樣子是剛辦貨回來。
姬大勇抬起蒲扇似的大手,按到姬風的頭頂摸了摸,轉身進了廚房。大哥姬雨朝姬風咧嘴一笑,從懷中掏出了一隻彈弓,遞給姬風,隨後也背著布袋進了一旁的廚房,二哥姬晴則從懷中掏出了幾塊蔗渣糖,塞到了姬風的手裡,一轉身也進了廚房。
三個男人被人從廚房裡推了出來,他們笑著坐到了堂屋的桌前,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正好坐滿。
片刻後,一位窈窕的女子端著飯菜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放下飯菜後,坐到了姬風身邊,與姬風共坐一個長凳。
姬風轉過頭,非常努力地想看清楚身旁女子的長相,可女子的臉上始終籠罩著一層霧氣,無論姬風怎麼努力,也看不透。
隻是感覺女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溫柔,又帶著幾分疼惜。
姬風的鼻子突然有些酸,胸口悶悶的,有些委屈。
女子抬手夾了一塊肉,放到姬風的碗裡。
姬風剛想將那塊肉吃到嘴裡,夢境卻戛然而止。
……
整場夢境,沒有一點兒聲音,無論是夢中的姬風還是其他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眼淚從姬風的眼角溢出,姬風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恍惚了一陣,不知今夕何夕。
眼前是濕漉漉的鐘乳石,身側的光源忽明忽暗,姬風轉頭看過去,石秀正坐在篝火前,手持木勺,不時攪動鍋子裡的食物。
他們正置身於一處山洞裡。
姬風默默將頭轉了回來,直直盯著頭頂鐘乳石,看著圓潤的石尖兒上漸漸彙集出水珠,水珠逐漸飽滿,大到石尖再難掛住,墜落,砸到山洞裡,發出“啪嗒”聲響。
夢中那四人對應的稱呼,醒來後的姬風甚至沒有勇氣在心中默念。
……
一團陰影籠罩在了姬風的身上,石秀見姬風醒了,眼中閃過驚喜之色,說道:“醒了就起來吧,你都躺了一天一夜了,身子不酸嗎?”
“三哥。”
“嗯。”
“雙崖寨被屠了,是不是?”
聽到姬風這麼說,石秀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至少姬風不會被困在失心瘋裡了。
石秀沒有回答姬風的問題,而是將人扶了起來,說道:“我算著你也該醒了,煮了粥,起來先吃點兒。”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雙崖寨沒有被滅,還有那麼多人等著你回去主持大局,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寨主了,你要帶著大家活下去!”
姬風垂下頭,心裡眼裡皆是茫然,低聲道:“有什麼用呢?早晚都會被殺掉的,我爹帶著姬家村的人闖到牛頭山上,建立了雙崖寨,一步步發展到七百多口人,在牛頭山上躲了十六年……大家還是被人殺了。”
石秀長歎一聲,良久才回道:“或許……你說的不錯,就算我們振作起來,帶著大家努力生活個幾年,十幾年,還是難免被人屠儘的結局,可是風兒你冷靜下來好好想想,若是十六年前,義父在麵對強敵之時放棄了抵抗,或是直接帶著姬家村的眾人,隨意投奔一方勢力,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我……不知道。”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若當初義父這樣做了,尚在義母腹中的你,根本就無法來到這個世上,山寨裡那些比你還小的那些孩子,有許多會和你一樣,連出生在這個世上的資格都沒有。尹婆婆的丈夫死了以後,她帶著年幼的孩子,無處可去,用不了多久就會死在強人的手中。沒有團結的雙崖寨,義父和叔伯們就會淪為某位將軍的馬前卒,死在與其他勢力的戰鬥中。”
姬風的目光閃了閃,還是低聲呢喃道:“那又如何?還不是都死了。”
一雙秀拳攥緊,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滴,姬風死死咬住嘴唇,才沒有讓自己痛哭出聲,嗚咽卻還是溢了出來。
石秀拍了拍姬風的肩膀,反身出了山洞,他相信姬風一定會想清楚的。
蒙受此等巨變,一時間難以接受,說些憤世,厭世的話亦是人之常情。
牛頭山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堅強的,立寨十六載,上至寨主,下到夥夫,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在乾活的過程中。
在牛頭山上長大的每一個孩子,早就學會了接受死亡,也早就懂得了在這亂世之中,無論發生何事,都要努力地活下去的道理。
……
不知坐了多久,鍋子裡傳出了淡淡的焦糊味,姬風快步來到篝火前,扯起衣襟墊住手掌,把掛在篝火上的鍋子提了下來。
一鍋粘稠的白米粥,沒有摻入任何粗糧,或者野菜,哪怕是在牛頭山上也是不多見的。
姬風不忍浪費糧食,放好鍋子,席地而坐,拿起木勺慢慢吃了起來。
石秀回來的時候,姬風已經吃完了,臉色也比昏睡時紅潤了些。
“三哥,他們三個呢?”
石秀坐到了姬風身旁,隨手拾起幾塊木頭丟到火堆裡,回道:“我和他們三個,把山寨人的首級安葬在了後山,至於身體……屍毒太重,數量太多,隻能放火燒了。做完這一切,楊興說他要去一趟莫家,確定一些東西。下山之前,我們幾個將山寨尋了一遍,確定了無人存活後,把值得拿走的東西都裝上了馬車,一路向北走了幾十裡路,尋到這一處山洞安置了你,姬茂和姬克同楊興一起去了。”
“他們去哪兒了?”
“歪頭山,莫家。楊興不是笨人,冷靜下來以後,他也想明白了,單憑一個莫家是沒有能力做到如此程度的。無論是從戰鬥的結果,還是山寨的破損程度上來看,可以確定對方是以傾軋之力,襲擊了牛頭山。而且日子也不對,距離初八還有幾日,所以我們判斷屠滅山寨的未必是莫家,楊興決定親自到莫家一探究竟,姬茂和姬克也和他一起去了。此地距離歪頭山隻有三十多裡路,他們沒有騎馬,大概明日就能回來。”
姬風沉默半晌,問道:“三哥,到底是誰做的,你心裡有數嗎?”
石秀從懷中掏出一枚金幣,遞給姬風,道:“這枚金幣……是從義父的嘴裡取出來的,是凶手故意留下的。山寨裡所有的金幣和糧食都不見了,但我們還是找到了不少值錢的東西。敵我雙方實力懸殊,他們卻隻搶走了黃金和糧食,不曾放火燒山,更是明晃晃地留下了一枚金幣。”
“對方根本不屑於搜山,也不怕我們尋仇,甚至故意留下一枚金幣,就是為了告訴我們是誰做的,對嗎?”
“嗯。”
姬風銀牙緊咬,從牙縫中擠出五個字:“自在王,蕭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