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楊興說完,姬克的表情變了幾變。
臨行前姬克的父親,牛頭山三當家姬穀雲也交代過姬克一番,但姬穀雲並沒有交代姬克提防石秀,隻是將石秀的計謀告訴了姬克,並且判斷道:此次吞並莫家,實在是一步險棋。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牛頭山上儘是些散碎的山田,糧食的畝產很低,隻能種些野果之類的作物。這東西既不能賣,又不頂飽,山上七百多口人,每日至少也要吃掉七百斤糧食,這個數字已經是建立在不能下山乾活的人,吃稀飯的條件下。無論如何算計,也是降不下來的。
姬穀雲也是看著石秀長大的,同樣相信石秀不會做出背叛山寨的事兒,所以姬穀雲對姬克更多的囑咐是:好好聽話,平安歸家。
姬穀雲還說:這次攻打莫家一定會有傷亡,萬一……他沒能回來,讓姬克好好聽他娘和寨主的話。
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對石秀的計策也有著不一樣的理解。
但核心思想都是一個,石秀的這條計策,是一步沒有辦法不執行的險棋。
處在昏迷中的姬茂適才已經醒來,雖然隻聽到楊興說了一半兒,但也足夠他聯係前後,“弄明白”經過了。
姬茂艱難起身,踉蹌著朝石秀和姬風走了過來。
“小心!”姬克下意識地提醒道。
石秀已經拉著姬風換了個位置,姬茂掄圓了胳膊打出的一擊落了空,腳下一軟,再次跌坐在地。
兩方的衝突演變成了三方的對峙,姬茂咬著牙,一次次嘗試爬起,攻擊石秀。
姬風將齊眉棍橫在身前,腦海裡閃過臨行前一夜,自家父親對自己的叮囑:“這一路上,要好好聽你三哥的話,秀兒的父親是咱們雙崖寨最大的功臣,沒有他就沒有咱們雙崖寨的今日。秀兒與他父親一樣,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常有不同尋常之舉,莫要因此而誤會他。”
“楊興,姬茂,我不想和你們兩個動手。臨行前我爹也來找過我,可他對我說的,與你們聽到的完全相反!我爹說:讓我好好聽三哥的話,要以兄長之禮敬之。三哥的話,就是他的話!三哥的為人,我信得過。你們兩個冷靜下來好好想想,這些年三哥待我們如何,又為山寨付出了多少?他若真是有二心,從不缺少叛逃的機會,趁著出門辦貨的由頭,直接離開難道不好嗎?若是三哥真有圖謀,為何不將我們這四十幾個人全都賣了?賣給楊屠將軍,還可以同楊屠將軍平分我們手裡的金子,一千兩黃金足夠買我們這些人的命了!”
姬克陷入了沉默,態度略顯鬆動,姬茂抱膝坐在地上,身體簌簌顫抖,不時抬手擦眼淚,並沒有聽進去多少。
楊興則是瞪著血紅的眼睛,舉起手中的匕首遙遙指著石秀,吼道:“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我們這四十一人,各個年輕,人人能打,他想用我們謀到比千兩黃金更好的前程!不信你問問他,按照他的意思,下一步他是不是要帶著我們這些人,去投奔一位將軍?你問他!讓他說!”
姬克本已鬆動的表情再次緊繃,所有人都看向了石秀。
“三哥,你說呢?”姬風側過身,問道。
石秀略一思忖,回答道:“不錯,我們現下的情況,身懷大量軍資卻無安身之地,在眾多將軍中選擇一位,集合人馬帶著物資去投奔,是上上之選。”
楊興大笑兩聲,說道:“看到了吧?看到了吧?這是石秀親口承認的,你們幾個憨貨早就被他算計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姬風,你過來,你我聯手一起乾掉他,給山寨裡這七百多口報仇!”
姬風眉頭緊皺,似乎是對楊興的說辭極為反感,冷冷道:“那些不過是幾堆無頭的屍體,根本就不是我們的人!”
聽到姬風這麼說,除了石秀外,另外三人都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楊興更是激動地說道:“姬風,你為了保住石秀,連良心都不要了?”
姬茂也出言道:“姬風,我們都姓姬,是同一個祖宗,血脈相連,雖然我們平日裡從未以兄妹相稱,可我們才是你的兄長,你是不是瘋了?”
姬風的眼中劃過一絲慍怒,將手中的齊眉棍重重地戳到地上,怒道:“我爹不可能會死,厲害的對手遇到的多了,每一個都成了我爹的斧下亡魂,十六年了,十六年都沒有人能闖到山上,那些不過是沒有頭的屍體,根本就不是我們的人!”
說到後麵,姬風的聲音變得尖利刺耳,臉上怒意和認真的神態全然不似作假。
這一次,另外三人也都察覺到了姬風的異常,立在姬風身邊的石秀眼含警告地看向楊興和姬克,隨後又掃了一眼坐在另一邊的姬茂。
楊興張了張嘴,什麼都沒再說。
他要殺的是石秀,姬風這個少主楊興還是認的,隻要解決了石秀,他們就還是一家人,重振雙崖寨的重任,還壓在姬風的肩上。
“風兒,說得對,那些屍體皆是無頭,並不能斷定就是我們山寨的人,說不定我們的人正在歪頭山對抗莫家呢,我們應該好好查查清楚。”石秀一邊觀察著姬風的表情,一邊說道。
這漏洞百出的話,姬風竟真的信了,她滿臉認同地點了點頭,神態重新變得平靜。
石秀又看向不遠處的楊興,說道:“至於你說的那件事,等把風兒這件事處理完了再說,在此之前我們互相不向對方動手,如何?”
楊興看了看姬風,點頭答應了。
姬風鬆了一口氣,走到姬茂身邊將人扶起,說道:“不要緊吧?要不要再喝點人中黃?”
“我沒事兒,你……你、你沒事兒吧?我是說……你沒吸到屍毒吧?”姬茂的眼淚含在眼眶裡,啞著嗓子問道。
姬風笑著掏出懷中的布條,說道:“我護好了口鼻,無事。”
石秀來到姬風麵前,低聲道:“風兒,我們到議事廳裡麵瞧瞧,在這之前……你打算如何處置議事廳外麵的那些屍體?”
“處置?為何?”
石秀的眼中劃過一絲哀傷,目光掃過姬茂,楊興,姬克三人,說道:“隻有我們五個人,就算我們拚了不要這雙手,也挖不出能埋下這麼多人的坑,而這些屍首已經腐爛到這種地步,等我們把坑挖好了……他們的肉也快爛完了。現在的山寨,形同虛設,初八莫家就會攻過來,也許莫家的眼線就在附近了,一旦和他們遭遇上,僅憑我們五人,勝算渺茫。若是現在立刻返回楊屠城,把所有人都叫回來,除了我們五個,其餘人隻能步行,這一路上再發生任何閃失,都是我們不能承受之痛。風兒,你是少主,此事就由你來決斷吧。”
楊興咬著嘴唇轉過頭去,姬茂緊握雙拳默不作聲,唯有還沒看過現場的姬克,尚能保持一分冷靜,或許是在心底存著幾分與姬風一樣的僥幸,在聽完石秀的話以後,姬克的眼眶也紅了。
場中的五人,從小到大所受到的教育都告訴他們: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要把自身的存活放在第一位。
楊興與姬茂同石秀的死拚暫時擱置,幾人都明白石秀所言有理。
姬風抬手捂住了胸口,不知怎麼,被姬風稱之為:“死的滋味”的那種感覺突然出現,是從未有過的強烈。
“風兒?”
“姬風,你不要緊吧?”
“姬風!”
四人見狀,露出擔憂之色。
姬風撐著齊眉棍,甩了甩頭,努力扯出一絲微笑,說道:“可能是剛剛跑太急了,無事。”
姬風站直了身子,長舒一口氣,說道:“把那些屍體都燒了吧,總好過被飛禽啃食,咱們這兒又不是楊屠城。”
“好,那便聽從少主的。”石秀回了一句,讓眾人割了各自身上的布料護住口鼻,還在布料上麵撒了一些人中黃來抵禦屍毒。
“我們去議事廳裡麵找找,你們幾個護好少主。”這一次,石秀走在了最前麵。
人頭的下落,石秀的心中已有答案,對方的手段如此殘忍,要麼為複仇,要麼為泄憤,將全寨所有人集中斬首已經是非常殘忍的手段,沒有必要再大費周章將人頭帶走。
屍體就堆在議事廳外,頭大概就在議事廳裡。
石秀之所以如此安排,是覺得:由著姬風逃避,她的失心瘋大抵是治不好了。
不如一舉打破姬風心中的幻想,把她從虛構的天地中拉出來,她才十六歲,再難治愈的心傷也有愈合的一天。
五人很快就來到了議事廳外,看著眼前的屍山,姬克雙腿一軟,險些昏死過去,好在被姬茂和姬風架住了。
“走吧,不想看的就把頭低下去,看著我的腳。”
……
議事廳的儘頭,三顆頭顱分彆放在三把交椅上,正中的王座後麵,堆著數不清的頭顱。
“爹!”
“父親!”姬茂和姬克哭喊著,朝各自父親平日裡所坐的椅子處奔去。
楊興和石秀一左一右護著姬風,一步步走向了——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