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他的目光,喬嶼抱著劍將視線落在他那隻斷臂上。
她隻是一個眼神,沒有開口挑釁,趙八成卻覺得受到了千百倍的冒犯。他在這一瞬間,完全忘記了什麼叫尊卑有序,像一隻被踩中了尾巴的猴子,不管不顧地破口大罵:“賤人,你砍了我一隻手,還敢出現。我趙八成叫你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我……”
他的態度轉變簡直是一百零八度大轉變,一屋子的人原本劍拔弩張,此時都轉了頭看他。顧啟章分辨著他話裡的意思,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站在他身邊的喬嶼。
這位喬姑娘看起來好像十分無所謂。
喬嶼確實沒把趙八成的謾罵聽進耳朵裡,不過她慢慢舉起了剛放下的劍。
“咳咳——”
一看她這個動作,顧啟章就知道不好,他往前邁了好幾步,提高了聲音止住趙八成的辱罵,“趙先生剛才的話似乎沒有說完?王大人可有什麼緊要話?”
顧啟章將這局麵打破,吳知縣也不好袖手看戲。
他裝模做樣地走過來,準備訓斥趙八成幾句。沒想到趙八成“撲通”一下跪到顧啟章身前,開始哭天喊地地磕頭:“大人,小的冤啊,小的太冤了!這妖女,我不過說了她幾句,她就把我手砍了。您說說什麼仇什麼怨呐,要小的受這種侮辱?大人,您得替我做主,治這個妖女的罪。您要是包庇這妖女,我可要去府衙門口擊鼓鳴冤了。”
吳知縣不動聲色地頓住腳步,瞥向顧啟章。
隻見他麵色蒼白,表情似窘似怒,方寸大亂地看看麵無表情的喬嶼又看看鬼哭狼嚎的趙八成,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傻站在那裡,任由趙八成繼續哭哭啼啼。
沒有人製止趙八成,在前院眾人啞然無聲的情況下,他的哭聲顯得突兀又嘹亮,加上門沒上鎖,很快吸引了一堆好事的街坊百姓。
他們也不敢扒著門往裡望,隻裝作路過的樣子,時不時從門前經過,而後是一陣又一陣的竊竊私語。
“哭的那人是誰啊?”
“趙八成啊。”
“怎麼哭那麼慘啊。”
“聽說是一隻手被人砍了,要欽差大人做主呢。”
“哎呦,這是哪位英雄乾的好事,能砍斷這惡霸一隻手,這不是為民除害嗎。”
“哎呀,裡麵都能聽見,你可小點聲吧!”
“……”
門外嘀嘀咕咕的議論,一字不落地傳進屋內眾人的耳朵裡。趙八成也聽到了,他嚎啕大哭的架勢頓時一收,鼻涕眼淚糊在臉上,露出了一臉跋扈的凶相。
不見剛才的可憐和委屈。
喬嶼也終於欣賞夠了這出鬨戲,不緊不慢地開口:“顧大人你也聽到了,我是在為民除害,並非無故斷他一隻手。”
“你——”趙八成雙眼通紅,不知道是裝哭流下的鱷魚眼淚,還是被喬嶼激的。他剩下的那隻手往地上一拍就要起來。
“趙八成。”吳知縣一聲低斥,一個箭步過來,將人按住。他本來想要借趙八成這事給顧啟章一個下馬威,探一探這位欽差大人的底。
誰料半路殺出來一群攪事聽牆角的愚民,沒探到顧啟章一點老底,反倒是趙八成老底快被扒光了。這個節骨眼上,他再不出聲,恐怕生亂。
他神色嚴厲地斥責趙八成幾句,滿臉堆笑地望向顧啟章:“趙八成這刁奴在王大人跟前伺候舒服慣了,不懂規矩,還望大人不要跟他計較。趙八成跟這位姑娘的事,我瞧著像是兩位都有過錯,我看就這麼算了吧,他這斷了一臂也是他該得的教訓,誰叫他對大人大呼小叫的呢。您看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百姓圍著看戲影響也不好。不如大人先請往陽春閣走一趟,錢大人他們還在等著為您接風洗塵呢。”
不愧是能當上這富庶之地知縣的官,三言兩語全都是好聽的話。顧啟章暗暗感慨,麵上卻是由窘轉喜,“好好好,這事就這麼結了吧。吳大人說得對,不好叫各位大人等太久,咱們這就過去吧。”
吳知縣應了,轉過身先行一步開路,路過那兩個穿白衣戴帷帽的女人,又停了下來,回頭看了趙八成一眼。
趙八成會意,抹了一把眼淚,換上一副殷勤的嘴臉,將兩個女人推到顧啟章身前:“大人,瞧我真是糊塗了。這差事可是我家老爺吩咐下來的,我要是辦不成,回去可沒有好果子吃。還望大人看在我斷了一臂的份上,將她們收了吧。”
喬嶼看著進了門之後,始終不發一言的女人,微蹙眉頭。趙八成話裡的意思讓她十分不舒服,同為女子,她不希望看到她們被當成商品,任人宰割。她瞥向顧啟章,希望這位欽差大人是一個高風亮節的君子,能主動拒絕。
但是顧啟章接下來的話讓她失望了。
“王大人用心良苦,我怎好推辭。”顧啟章毫不猶豫地笑納了,甚至笑意直達眼裡,似乎十分滿意。
他滿意,趙八成和吳知縣也滿意。隻有喬嶼攥緊了手裡的劍,將嘴角抿出了一條直線。
揚州城的風和玄玉宗山上的風不一樣,含著一股脂粉味。喬嶼抱著劍坐在陽春閣屋頂上,遙遙望著天上的明月。
屋頂之下是陽春閣最奢華的雅間。
雅間內設了一張長桌,十幾個便衣的官員圍坐在一起。桌上擺滿了陽春閣的拿手好菜,熱氣騰騰,不用深呼吸,就能聞到撲鼻的香味。
這一路下揚州緊趕慢趕,沒好好吃過一頓正經飽飯。如今這一桌菜擺在眼前,卻不能動筷子,對顧啟章來說實在是甜蜜的折磨。
偏生坐在主座上那位趙知府渾然不覺,還在對本次秋闈舞弊案發表高談闊論。底下的一群官員宛如聽到什麼金玉良言,頻頻點頭,嘴裡“是極是極”應著。
顧啟章被安排在趙知府的下首位置,眼裡盯著麵前的蟹粉獅子頭,垂涎欲滴,冷不丁肩膀被輕輕拍了一下。
“聽說顧大人府上來了一位武藝高強的江湖人?”趙知府不知道什麼時候轉了話題,眼睛盯著顧啟章,語氣聽不出喜怒,“我還聽說是顧大人主動邀請的這位喬姑娘來我們揚州府的?”
顧啟章這會已經知道趙知府大公子被江湖人害死一案,深知來者不善。麵上卻裝無辜,感激涕零地衝著北方抱拳:“是啊,這事說起來還是九王爺體諒下官。在我離京之前,九王爺聽說我形單影隻,除了一個書童,身邊沒個得用的人,怕到了揚州府查案不方便,所以他老人家特意請了這位喬姑娘來幫我。”
聽他搬出九王爺,趙知府眼裡極快地閃過一絲不悅,然後幽幽地歎了口氣。
“大人這是?”顧啟章明知故問,心裡暗爽,麵上卻十分關切。
“不知道顧大人入了這揚州城後,有沒有聽到一些關於犬子的傳聞?我那大兒子平日處事進退有度,對人也最是和善,不知道得罪了哪位江湖人,那人竟然,竟然將我兒殘忍殺害了。” 他說到這裡,慢慢紅了眼睛,“這事已經過了五日,殺害我兒的凶手還沒找到。一想到那凶手正在我眼皮子底下逍遙快活,我就恨啊,恨我這個做父親的無能,不能替我的孩子報仇雪恨。”
顧啟章適時做出驚訝悲痛的神情。
“所以啊,顧大人,”趙知府變臉速度之快,前一刻還在悲痛欲絕,現在一臉的狠厲冷酷,看著顧啟章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哪怕這位喬姑娘是九王爺請來幫你的,本官也是要請她來府衙親自審問的。顧大人要是缺查案的人手,儘管開口,本官手裡多的是能幫上忙的得力乾將。”
顧啟章心裡忍不住冷笑。這老頭想得倒是挺美,調開他一個幫手不說,還要往他身邊安插探子。
顧啟章沒有立即出聲回答,使得雅間裡各級官員其樂融融的表象像紙一樣被扯得稀巴爛,他們不再堆著笑臉,而是斂了表情,齊齊轉頭看向顧啟章,十幾雙眼睛一起盯著他。
終於不裝了。
顧啟章心中哂笑,隨即付之一歎,“知府大人既然肯跟我說這麼多體己話,就是沒把我當外人。那我也請趙大人寬限我幾日再審問這位喬姑娘。我得去信向九王爺解釋清楚這邊的情況,等他老人家回信,我才好把喬姑娘交給知府大人處置。實不相瞞,九王爺的門客,我一個小小的從五品小官,不敢隨意做主啊。”
聽他又搬出九王爺,趙知府終於不耐煩了,他一時分不清顧啟章是膽小如鼠事事報備,還是仗著有靠山要跟他對著乾。
當他正要拍桌而起時,忽聽“嘭”一聲,雅間的門被大力地推開,衝進來一個衙役。
他的帽子耷拉在半邊腦袋上,外衫被削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鬆鬆垮垮地落在肩膀上,臉上還有一個紅紅的巴掌印,用腫起來的那張嘴倉皇高喊:“大人不好了,有人強——”
他的話音未落,便被人一腳踹了進來,整個人宛如一個巨大的投壺,不受控製地砸在桌上。
“劈裡啪啦——”
桌上的瓷盤接二連三地裂開,精致的菜肴瞬間攪成一團,油水汁水濺起,圍桌而坐的一群官老爺反應慢的,直接被澆了個滿頭滿臉,還有的更是狼狽,頭上頂了一盤菜葉子。
顧啟章腿腳快,一見情勢不對就爬起來躲到了一邊,挨到的麵積相對少些,隻是一雙鞋沾了一些葷腥油水。
趙知府在這裡年紀最大,反應最慢,整個人像被湯湯水水醃入味了一樣,衣服油膩膩地貼在山上,頭發全散落下來,糊住了大半張臉。
他氣得渾身顫抖,麵色憋得通紅,爆出一聲歇斯底裡地嘶吼:“什麼人,敢到本府麵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