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妲公主杏眸明亮,灼灼逼人的抬頭看向他,光彩飛揚的深處略有一點兒羞喜,沈南意深邃的眸子和她淡淡對視,其中隻是無底似的幽黑,絲毫不見任何情緒的波動。
獨孤意雙手作揖,道:“請皇上、娘娘恕罪,小妹從小被嬌寵慣了,衝撞之處還請恕罪。雪國有意與大燕世代交好,若能結為姻親,我朝願與大燕簽訂永不作戰協議,同時每年進貢良駒千匹、鐵礦萬擔。若是不然,怕是我那妹妹要日日在父皇母後麵前吵鬨不休。”
獨孤意雖口說告罪,實則告訴眾人,辛妲公主乃是雪國皇上的掌上明珠,此次執意嫁給沈南意,如若不允,定會影響到兩國邦交。
沈南意抬頭望向殿上,與昭帝目光相接,想起了那日昭帝的話“為君者,過剛則折,開疆擴土固然可以流芳百世,可守護百姓安寧才是為君之道。”
周今宜端起麵前的酒杯仰頭喝下,身邊的沈南意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坤頤殿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縱煙花璀璨,美人如雲,可周今宜卻隻記得沈南意接下來的那一句:“兒臣但憑父皇做主。”
觥籌交錯間,有大臣前來進酒祝賀,沈南意臉帶微笑,來著不拒,一杯接一杯的喝著。趁著四周紛鬨,周今宜悄悄起身離開了宴席,獨自往坤頤殿內苑深處走去。今天內侍宮娥們多數都在前殿,後麵人靜聲稀,唯有紫薇花層層簇簇綻放,花開滿樹,豔麗如霞。
她慢慢走至臨湖的柳樹下,慢慢蹲下來,心臟一跳快似一跳,幾乎要破腔而出。風吹過,紫薇花搖落了滿身,她扶著樹乾緩了會兒,胸口的不適才略覺得好些,這才緩緩站起。
身後靴聲微響,有生意傳來“怎麼坐在這裡?”聲音裡帶著一貫的慵懶。紫薇樹下,沈南煜一身紫衣,瀲灩風采,輕輕彈去落在肩頭的紫薇花,笑容裡說不出的瀟灑。
他看了看周今宜神色,皺眉道:“竹葉青,要不要?
周今宜嘴角揚起個愉悅的弧度,從他手中拿過酒壺:“謝謝”。
夜風微涼,水月蕩漾了一湖波光,倒映著皎皎的明月。“王爺敬你!”周今宜將酒壺輕叩沈南煜手中的酒壺,輕輕一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你一直仰著頭不累嗎?”沈南煜輕笑一聲,從周今宜手中拿過酒壺,輕輕道:“沒人教過你,哭一哭,心就輕了,也不痛了。”
夜風一陣涼似一陣,周今宜仍然仰著頭,良久,兩行淚珠沿著眼角流下。
“天家閥門,無論男女都逃不過這聯姻的命運。從父皇後妃三千到諸王妻妾,或娶或嫁,有哪個人的婚姻不是交錯著門庭世家。”
“我知道他不可以拒絕這門婚事,硝煙彌漫、生靈塗炭非我所願,何況辛妲公主乃雪國君主掌上明珠,娶了她,隻有百利而無一害。”
“阿意他並非你想的那樣無情。”沈南煜沉默了一下說道。
“或許吧。”周今宜語氣中有著淡淡的自嘲,“王爺你喜歡過一個人嗎?”
沈南煜想起沈南意也曾問過他,為何遲遲不娶妻,還記那時,他劍眉微挑:“若是我不喜歡的,娶來何用;若是我喜歡的,我又怎忍心讓他陪我一輩子禁錮在這皇家大院!”
見對方良久沒回答,周今宜笑了笑起身, “跟你說說話,心情好多了,今晚謝謝你。”
看著周今宜轉身,消失在漸濃的夜幕下。淡淡的夜色中,沈南煜眉間眼底流露出一種若有若無的傷感。
待宴會散去之時,沈南意早已醉的不省人事。
在宮門口,周今宜命侍衛將沈南意扶上馬上,正要抬步上車時,後麵傳來一陣清脆之聲:“四妹留步。”
蕭靈兒和沈南筠並肩而立,笑靨如花,緩步走來:“恭喜四妹,辛妲公主聰慧能乾,今後妹妹府裡就多了個能乾之人”。
周今宜有瞬間的恍惚,眼前的人一樣的容貌,一樣的淺笑,可她打心裡希望看到的是那個初次見麵時略帶幾分恨意的蕭靈兒,而不是如今這個八麵玲瓏、仿佛前塵儘忘的蕭靈兒。
不知是怎麼上的馬車,周今宜靠在錦墊上麵,疲憊自四肢百骸絲絲滲出,緩緩將身心淹沒。寂靜的夜,伴隨的唯有噠噠的馬蹄聲。燈火下,沈南意睡得溫柔而恬然,若寒看了她許久,他便似乎是察覺了一般,慢慢翻了個身,呢喃道:“靈兒,對不起。”她隻覺得簾外寒風穿透簾子,冰冷刺骨,有濕濕鹹鹹的東西撲麵而來。
回去後,周今宜便病倒了。太醫開了藥,讓她整整睡了一日,醒來時,阿離告訴她,前天夜裡,寧王來了, “王爺雖平日對小姐你冷冷清清的,昨晚卻是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小姐你一宿,想來王爺對小姐還是有幾分恩情的。”
“阿離,”她沙啞著聲音,“婚期定下來了嗎。”
“小姐,”阿離慢慢紅了眼眶,“雪國的嫁妝昨日已送了過來,婚期定在下月十八。”
院子外百花盛放,周今宜一走出房門,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那盛開的木棉,輕輕地笑了,良久,道:“這太陽刺眼得很。”阿離有些詫異,抬頭望天,日光被烏雲遮罩,何來日頭之說。
“小姐...”
“明天讓四娘來見我。”
“是。”
但見新人笑
旨意下,冊立辛妲公主為寧王側妃,封號閔。有了雪國的助力,朝中群臣也見風使舵,這些天不斷有人上門拜見寧王。這日,待群臣告退,夜色已深,沈南意屏退眾人,空蕩蕩的寧王府中隻有他的腳步聲清晰可聞,走過漫長的廊坊,突然耳邊隱約傳來一陣簫聲。他舉步沿著簫聲一路尋去,後院的水塘邊,周今宜遙遙獨坐,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冷。
沈南意拾階而上,簫聲悠然而止,他望著周今宜單薄清秀的身影沒有說話。
周今宜見他看過來,站起往前走了一步,雙眸微垂,堪堪掩住眉宇間的淒然,輕聲道“夜深了,王爺還不歇息?”
沈南意“嗯”了聲,端詳她臉色:“我反正也睡不著,聽著簫聲,知道是你,便過來看看。天氣涼了,不要再穿這麼單薄了。”說話間將身上的白裘披在她身上。
周今宜抬起頭,盯著沈南意,唇角慢慢生出一抹微笑:“恭喜王爺。”
沈南意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憤怒、驚訝、悲哀……所有的情緒一閃而逝,最後他連表情都收斂不了,靠近她,拉住她的手臂,直直地看著她的眼,一字一頓問出聲:“我要娶彆人了,你就一點都不在意?”
周今宜臉色微微發白:“王爺莫是忘了,你我聯姻本是一場交易。”她沒有說完的話是她又有何資格去指責他。
沈南意周今宜放開手,踉蹌地後退一步,轉身離去。秋夜清淺,月色如水,看著沈南意的背影被漸漸拉長,周今宜慢慢蹲下來,握著洞簫的手一陣陣發抖,努力抬頭將眼角的淚咽回去。
即便多年後,周今宜仍會記得那日的賓朋滿座、那日的觥籌交錯,還有那滿目的紅緞龍鳳雙喜字。
明明是豔陽高照的三伏天,她卻感到陣陣的寒意,對阿離道:“幫我加件衣服,天冷了”。
等到她和寧王再見麵的時候,已是幾個月後了。那日雷雨過後,盛夏也有了幾分涼意。木棉花下,周今宜白衣如雲,鉛華不染,纖指弄弦,清音自弦上流瀉,婉轉在她指尖,遊蕩在雲波之上。
“小姐,辛妲公主過來了。”阿離快步走到周今宜身邊,低頭輕道。
不過是一個季候的輪轉,卻發生了太多的事。
見到周今宜,辛妲有瞬間的怔愣,她自幼喜歡中原文化,以前總覺得所謂的氣質若蘭,性情如水不過是書上字眼,當不了真,但見到眼前的女子,才知書上描寫遠不及真人。
隻是一瞬,辛妲已收回驚詫,換上一溫婉的笑:“妹妹見過姐姐。”
“阿離,扶公主坐下,上茶”。周今宜抬頭,粲然一笑。
辛妲一身紅色雲煙衫逶迤拖地白色宮緞素雪絹雲形千水裙,頭發梳涵煙芙蓉髻,淡掃蛾眉薄粉敷麵,明豔不可方物。眉目靈動,一顰一笑都有著妖嬈的風姿,竟與昔日的蕭靈兒有著幾分相似。
“鮮醇甘爽,這茶味甚好。早知姐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料,對茶道也甚是講究。”
辛妲放下茶杯,猶豫了下道:“姐姐,妹妹前些日子不得空未曾前來拜訪姐姐。今日前來,是求姐姐一件事。”
周今宜隻是低頭喝茶,聽她如此說,抬起頭:“公主且說來聽聽。”
辛妲歪著頭衝她乖巧地笑:“王爺是好茶之人,可惜我並不精通茶道,盼得姐姐得空之時能夠指點妹妹一二。妹妹不勝感激。”
周今宜微微一怔,卻很快恢複淡然的神色:“我也不過是略通一二,怕是幫不上公主。”
一開口就被拒絕,辛妲卻是不以為意,繼續道:“姐姐,燕京城中酷暑炎熱,我特地求了王爺一同前往留園避暑,不知姐姐是否同行?”
留園乃先皇修建的皇家避暑園林,位東北方向,離京城有一日行程。留園建築精巧,園內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園內更是遍植四季奇珍異花,四季景色各異。傳聞,當年先帝還是太子之時,戀上一民間女子,該女子生性怕熱,先帝不惜冒上勞財傷民的罵名為其修建留園,更執意立其為太子妃,為眾人所阻,先帝為此寧願舍棄太子之尊,不久該女子卻終鬱鬱而終,先帝悲痛欲絕,從此潛心政事,不久登基為帝。
“不了,我近日身子不適,不宜遠行。”
“姐姐身子不適,可否叫太醫前來問診?”
“無妨。”
周今宜正欲開口趕客,便有丫鬟來報,沈南意正往棲鳳園而來。
辛妲見了,歡喜的從椅子上站起,快步奔向沈南意,親昵的挽過手臂,靠在沈南意肩上,如絲黑發垂在他腰間:“王爺怎麼來了?”
沈南意嗔怒道:“還說呢?我不是吩咐過你,好好在寧懿閣等我下朝回來嗎?怎麼自己跑出來了。”說著寵溺的輕手為辛妲整理發梢。
“王爺!”辛妲低頭淺笑。
“回去吧。”沈南意說著牽起辛妲轉身就走,從頭到尾未瞧周今宜一眼。
辛妲開心的跟上沈南意,行至門口,突然回頭,福身道:“還請姐姐多保重身體,妹妹先行告退”。
沈南意聽到周今宜身子不適身形微微一頓,卻並未回身。
待二人走後,阿離走到周今宜身邊,為她沏了杯茶,輕輕放下,忍不住紅了眼圈,“小姐,您這是何苦呢?老爺和少爺若是知道,不知該如何心疼。”
過去王爺雖是從未留宿清楓閣,卻是和小姐相敬如賓,而今卻是每日和那辛妲公主在屋裡談茶撫琴,歡語不斷。”周今宜皺著眉,喝一口清茶,才將上湧的濁氣壓下去。
“小姐!”阿離往地上一跪,“雪曇花雖有治心絞之功效,可若長期服用,對身體有害。小姐若是心情不好,我們不妨回江南呆上一段時間。”
周今宜無奈地將茶盞放回托盤上,揉著自己的前額,最近頭疼越發頻繁:“阿離,我什麼時候做過傷害自己的事了,你放心。”
阿離咬著牙:“小姐不要欺我,奴婢自幼跟著您,怎麼會不知道。當日是您求老爺,說是願嫁入王府,結兩姓之好,保周氏永安。可彆人不知道,小姐心裡難道不清楚,若非您不願,老爺何嘗舍得您犧牲自己。說到底,朝廷時局、百姓安危,又乾我們何事!”
周今宜搖了搖頭,“此等渾話,莫讓我再聽到,退下。”
阿離將淚忍回去,蹙眉看著她, “小姐,你忘記當年先生所言 ,您不能憂心過度,更不能動情!”周今宜十歲那年,曾有一次心絞痛發作,藥石無醫,幸虧有一高僧路過救了她。高僧語出驚人,說周今宜身上帶了種毒,此生都不能動情。周今宜卻是清楚,非毒,而是命。當日看著上官翎墮入魔道,自己早已傷了心脈,又曆經削除仙骨之痛、兩世輪回,如今這副身軀早已是支離破碎,又如何承受得起動情傷心之痛。
看著阿離,她終究隻能長歎,“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