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鳳儀宮依舊冷清,這座後宮之主所居的宮殿,自廢後周氏去的那日起,就被封了起來。
紅牆另一頭,一頂華麗的轎輦冒著大雪被抬進皇城,儘管風雪漫天,侍從們仍穩穩當當地抬著轎輦走在宮道上。禦賜的七沈金黃儀仗,正是如今宮中最得寵的宸貴妃。
宸妃與當今陛下青梅竹馬,當日登基之時便冊為宸妃,集後宮寵愛於一人。去歲大燕與北胡開戰,最後關鍵時候,北胡二皇子獨孤意竟派人擒拿了宸妃,以此威脅大燕退兵。寧熙帝百萬雄兵陳關,那一站血流成河,隻為親自帶回了心愛的女子。
隻是廢後周氏去了之後,她沒多久就犯了癔症,整日瘋言瘋語。
陛下說她福薄,遷到行宮靜養。
後宮沉沉浮浮,眾人料定宸妃下半生隻能在行宮度日,不想她竟能再獲皇恩,不到一年,又被風風光光被迎回皇宮,還被加封為貴妃。
宮道筆直延長,貴妃的儀仗已經走遠,年老的太監望著那一團小小的黑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唉!不該回來的還是回來了!”
跟在他身邊的小宮女癡癡地望著宣武門的方向,低聲相勸:“義父,莫再胡言亂語了,小心叫人聽見。”
老太監不聽他勸說,一路唉聲歎氣地往鳳儀宮而去。
老太監姓韓,曾服侍過先皇後,宮人都尊稱他一聲韓公公。當日先皇後周氏被廢了之後,遷去清心殿,他未謀其他出路,而是留在了鳳儀宮,每次晨昏定時打掃空蕩蕩的大殿。
自周氏去了之後,他總是隔三岔五的偷偷前往祭拜。
夜幕降臨時,雪漸漸停了。
韓公公從袖裡摸出幾根紅燭,顫顫巍巍地插在鳳儀宮的石燈上。
昏黃的燭光照亮了大殿,驅散這一方黑暗孤寂。燭光中,韓公公的眼睛又含了濁淚,絮絮叨叨道:“娘娘是我見過最是灑脫、善良的人,可惜天不佑好人……”
他本隨在慕容皇後身邊做事,那年霜月之變,他本應被判斬首,是先皇後念他年老救下了他,並將她留在了鳳儀宮當差。
可惜了世事難料。他親眼見到當今的寧熙帝對先皇後寵之入骨,又親眼見他廢她後位、滅她滿門。
自周氏去了之後,鳳儀宮也就徹底封了宮門,成了深宮忌諱。不久後宸妃也瘋了。
清桑低頭掃著積雪,掃帚劃過地麵唰唰作響,掩蓋過老人混濁的嗓音。
清桑今年不到十五,自小入了宮,跟了韓公公。對於先皇後一事,她知道的不多。
隻是聽後宮中人傳過廢皇後先去那日的情景。
話說那日當廢後周氏沒了的消息傳到乾元殿之時,寧熙帝正在批閱奏折,停了頓在那裡,沒有聽清,命太監又說了一遍。
“回皇上,周氏昨晚去了。”下麵跪著的王恒顫顫抖抖的又回了一遍。
“砰”的一聲,寧熙帝手中的朱筆突然折斷。殿外風雪交加,年輕的皇帝連龍袍都來不及披上,就那樣奔跑在黑夜中。
清桑不信,堂堂的一國帝君怎能不穿鞋就奔跑在雪地中。可正是因為如此的有違常理,後宮中人才久久不能釋懷。
皇宮中的喪鐘響了一遍又一遍,隻聽跟在寧熙帝身邊的小太監私底下說,那日寧熙帝抱著懷中的先皇後,痛哭出聲,那是他們第一次見到當今聖上落淚。
按製,在先皇後去世之後,鳳儀宮封了宮之後,舊宮人們該由尚宮局重新編製,分配到其他宮去。可是沈南意依舊保留了鳳儀宮原樣,青山跟隨義父則被調去了乾元殿。
宸宮裡,幾個宮女伏跪在殿前。
清桑本以為她與宸宮不會有交集,但卻被傳喚了來。
鎏金香爐上輕煙繚繞,軟榻邊,近侍思琴剝著碧玉雪梨,整齊地碼在白瓷玉盤上。榻上,宸妃正合眼假寐。
有關宸妃的事跡,清桑多少知道些,聽說,聽說她出身王府,卻自幼跟隨在慕容皇後身邊。後來得了陛下盛寵,封為宸貴妃。從王府郡主到罪臣之女又到如今的寵妃,宸妃在後宮就是個傳奇。
宸貴妃悠悠醒來,思琴在身側殷勤伺候,她垂眸瞥一眼跪在下麵的宮女,懶懶問道:“你們幾個……便是如今跟在禦前伺候的?”
除了清桑,其餘三個宮女也都是跟在禦前,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她們當即俯首低眉,畢恭畢敬,自言跟在禦前定當恪守宮規,行本分之事。
宸貴妃把目光落在清桑身上。
清桑低眉說道:“回娘娘的話,奴婢是去歲去了禦前,負責奉茶。”
宸貴妃挑了挑眉,轉向另外三人。
即使是無關緊要的問話,三個宮女皆謹慎作答,不留話柄。宸貴妃沒有發話,她們隻能一直跪著,等到近午時有小公公帶話來,說陛下下朝了了,叫人回去伺候,管事嬤嬤這才打發她們回去。
回到住處,韓公公特意來問宸貴妃因何事傳喚,清桑如實說了。韓公公也不多問,歎著氣離開了。
正月十二是小公主“安平”的周歲生辰。去歲安瑾誕下公主後,便被連夜送去了彆宮,如今才回宮,今年周歲宴自是要好好操辦。
到了小公主生辰那一日,嬪妃們陸陸續續趕至宸宮向宸貴妃祝賀。
宸宮燈火葳蕤,十分熱鬨。當年陛下為滅北胡,禦駕親征,數次身受重傷,入秋後,每每舊疾複發,今日小公主滿周歲,陛下龍體抱恙,仍然到席,也算是給足了宸貴妃臉麵。
後宮之中的嬪妃都是舊日王府的舊人,眾人表麵上言笑晏晏,心裡卻各有計較。
舊人們都知道,宸貴妃是個氣量小的人,她沒開口,誰都不敢隨意告退。但寧妃不同,她跟隨聖駕時間長,又是皇長子的生母。乏了直接說要回宮去,不必看宸貴妃臉色,宸貴妃也懶得挽留。
宸宮人已散儘,聽聞陛下今夜宿在此處。
殿內,宸貴妃屏退左右,親自服侍寧熙帝歇息。安靜的宮殿裡,陛下突然問:“立旻亦為太子如何?”
安瑾的手頓了頓,而後繼續為他解開衣扣,若無其事道:“陛下要立誰為太子,問臣妾做什麼呢?臣妾隻孕有一女,又不會去為誰爭,為誰搶!”
“該搶的該爭的,你都已得到了,如今宸貴妃又有何不滿足的。”
短短幾個字,道破了安瑾內心最深處的回憶。她忍不住紅了眼眶,跪了下來:“陛下莫不是想反悔不成?世間最痛的最苦的,臣妾都經曆過,臣妾什麼都可以不要,隻求留在陛下身邊,看著公主長大成人,此生再無遺憾。”
沈南意一聲冷笑:“若非你還有用,你以為朕還會留著你的命嗎?”
“陛下!”安瑾癱跪在地,沈南意的每一句話都讓她骨寒毛豎,她不敢也不願往下聽。
可她阻止不了。沈南意繼續說道:“你不該妄想取代她,入主鳳儀宮,不該妄想母憑子貴,一步登天。”
他終於施舍了一個眼神給她,伸手把人從地上強拉起來:“你就好好的活著,日日受著噬心之痛,當日宜兒所受的萬般苦楚,你如今便一一體味。”
那日,周今宜去了之後,沈南意便發了瘋。
次日臨朝,太監宣讀聖諭:聖賢之治,安定為先。立儲之事尤為重焉,長子旻亦,應天運而降生,夙彰奇表,仁愛厚重,今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
皇長子蘇旻亦祈入主東宮之後,清桑被調往東宮,她被提升為一等宮女,貼身伺候太子的起居。
宸宮。
宮女們把窗戶掩上,依次退下,將最後一扇門緊緊閉上。
殿內光線昏暗,宸貴妃一身素衣,抱著小公主坐在主位。她麵容憔悴,見人來了,冷冷笑了一聲:“對先皇後你倒是衷心。”
清桑跪在殿下,白綾和鴆酒就擺在他麵前,她冷靜道:“奴婢不知犯了何錯?”
宸貴妃問:“周今宜已經不在了,阿離也不在了,你又能如何?阿宴!”
她的眼神如同冰一樣射來,幾乎要劃破她強裝的鎮定:“你害了小姐,害了周家滿門,害了無數的人,天下多的是想取你性命的人?”
整整五百八十口人的血仇!林悅以為她失憶了,她卻千辛萬苦回來了,是為了報仇。
小公主斷斷續續地哭著,宸貴妃輕聲哼唱小曲哄她,她看著小公主的臉陷入回憶:“我與他認識了整整二十年。”
“我掏心掏肺地對他好,他回報我的卻是一碗毒羹。那天是我的生辰,他卻想要我的命。”
她看一眼地上的白綾和鴆酒,冷笑連連:“宮裡的人沒有一個不狠心,陛下是如此,周今宜亦是如此。”
阿宴最終沒有被處死,那日在宸宮,沈南意突然出現把她帶走。
皇城連日烏雲密布,天空飄落第一場雪的那天黃昏。
沈南意讓安瑾把白燭擺上,自己拿著火折子,把白燭一根根點燃,他突然問:“你可知道死了的人怎樣才能複活過來?”
阿宴愣了愣,空蕩蕩的鳳儀宮隻站著他們兩人,他明顯是在問她了。
“逝者已矣,如何能複生?陛下當日既然狠得下心,今日又何必惺惺作態?”阿宴看著沈南意,滿臉的不屑。
四十九根白燭已全部點燃,照得鳳儀宮恍若白晝,沈南意自顧自說道:“西方有蠱,曰‘生魂’,置於逝者生前所恨之人心頭,讓其日日受那撕心之痛。或有一日,‘生魂’能喚回逝者生魂。”
阿宴看著眼前的人,隻覺得他莫是瘋了。
可沈南意不就是瘋了,他眼睜睜看著她離開自己,卻是上天入地再也尋不回來了。
“宜兒,回來,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