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萬裡念將歸(1 / 1)

鏡鸞隱 常九思 4847 字 7個月前

王楠楠踏進甘泉宮時,淑太妃已在殿內等她。饒是過了韶華之年,太妃依舊粉麵朱唇烏鬢如雲,雙目精明銳利。

衣飾雖不似當貴妃時華麗,但她身姿窈窕,螓首娥眉,風采自不減當年。這個曾榮極一時的女子,此刻揮退了周身侍女,隻餘下她和安謹二人人。她遙遙望向宋知,眼神卻是再犀利不過。“我們來談一筆交易。”

王楠楠楠牽起嘴角,笑了。“不懂臣妾能為娘娘做什麼?”

“從王府到皇宮,多年來你能一路穩穩走過來,你身上自有本宮看重之處。”

王楠楠含笑看著他,雲淡風輕的語氣。“隻是不知太妃想想想要什麼?”

“讓周今宜消失。”淑太妃麵無表情,淡淡地問:“彆說你沒有這個念頭?”

說完似覺得不妥,又接道:“沒了她,加上本宮的支持,後位非你莫可。”

宋知嘴角笑意更深,眉眼彎彎,頗有幾分調侃地道:“原以為太妃娘娘最是看中皇後呢。”

淑太妃的眼神黯了黯,她從未想過沈南煜會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淑太妃給了王楠楠一份名單,上麵列的正是周家黨羽。王楠楠行動力極強,很快便收集到罪證,朝堂一時掀起巨瀾,短短幾日內,便有數名官員被革職下獄。

而這些人又恰好是當年周瑱一手提拔上來的,關於周瑱舞弊徇私、任人惟親的說法一時間傳的沸沸揚揚。眾多禦史一再上奏,要求陛下速下決斷。

之後王楠楠父親生辰,王楠楠請旨回了趟宋府。

府裡前來賀壽的人很多,王家設了宴,夜幕下,大家飲酒奏樂,歌舞升平。

書房裡,花瓶重重落下,一聲一聲,錚錚作響。

王楠楠跪在地上,聽著頭頂傳來的怒罵,一聲未吭。

“想我一世英名,居然養了個白眼狼。王家苦心栽培,送你入王府為妃,如今更是舉全家之力,助你在後宮步步高升。你卻反過來,攀咬我一口,若非看你還有幾分用處,就該活活打死你!”

她怎麼忘了,青碧是她從王府帶出來的人,是王家的人,她做的一切,又怎麼能瞞過王家的耳目?

“不管你心裡打著什麼算盤,記得你的本分!”

誰知書房的門被人霍然推開,低沉威嚴的嗓音毫無征兆地飄蕩在耳邊。“我大燕的寧妃,需要謹記什麼本分?朕怎麼不知道。”

王早已變了臉色,收了鞭,壓下情緒問:“陛下怎麼來了?”

“大司馬為了大燕殫精竭慮,日夜操勞,生辰之日,朕當然要親自前來祝賀。”

因著沈南意的到來,王家這個生日怕是怎麼都過不好了。

回宮後,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冰冷,聲音似覆了一層寒霜。

他說:“朕想聽聽,你怎麼解釋今日之事?”

王楠楠垂首,乖巧應道。“臣妾不敢隱瞞,但一切皆是我一人所為,與我父親無乾。”

“不敢?”沈南意大怒,轉瞬來到她的麵前,捏著王楠楠的下巴,一字一句。“你還有何不敢的?王楠,這麼多年竟是朕小瞧了你。”

說到後麵,近乎是咬牙切齒。

“臣妾惶恐。”王楠楠麵不改色,正待否認,沈南意似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冷聲朝一旁的簾幔喝道:“出來!”

青蓮恭恭敬敬地行至他的身邊。

王楠楠見此,忽然間明白了什麼。她笑,你看,她身邊有兩名侍婢,一個喚青蓮,一個叫作青碧,一個是沈南意安排在她身邊的細作,而另一個是她從自宋府帶過來的。相同的是,她們都不是為了侍奉她。

她明知青蓮的身份,還是沒有提防住她,她可真蠢。

沈南意甩開手,後退幾步,看著麵前將臉偏到一邊的女子。怒到極致,反而平靜了下來。他說:“你手上的那份名單,都是假的?”

“不全是。”王楠楠見既然隱瞞不下去,便乾脆大方的承認。“有幾個是真的,以免引起你的懷疑。”

沈南意眸中再次聚起暗湧,壓抑著問:“既然如此,今日在王府,也不過是做給我看的苦肉計罷了!是與不是?”

王楠楠點頭。“是。”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偽裝?”沈南意的臉色難看至極。都說寧妃囂張跋扈,在後宮之中處處與皇後做對,竟都是故意所為。

“就算我不想卷入朝堂紛爭,可如今周家之事,前朝後宮多少隻眼睛盯著。”王楠楠無懼於他的憤怒,抬眸,注視著他。美目流轉間,顧盼生輝。她字字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臣妾隻求自保。”

她的生母周氏出身卑微,好不容易有孕,卻險遭大夫人迫害。哪怕她母親伏小做低,不惜將自己親生孩子過繼到無所出的大夫人名下,也是時常受到欺負。

如果說這一生她有過那一時歡愉,怕也是剛嫁入王府那幾年,沈南意給予的。

後來瘋了妃,父親終於不敢再隨意苛待她母親。可好景不長,好日子沒過幾天,周氏就在府中暴斃,隨後身邊的劉嬤嬤也染病逝世。

王楠那縱然不在府中,也懂得母親之死定然與她父親與大夫人脫不了乾係。淑太妃既然為了保住自己唯一兒子找上了她,她也借用這個機會,在名單上添加了幾人,不過是一個藤上的螞蚱,一個連帶一個,終於是將他父親也扯上了。她早已下定決心,終有一日一定要除王家為母親報仇。

一切不過是一場戲罷了。

寧熙帝元年,春?。庭深院中,緋衣少女負暄而立,終是淚流滿麵:“母親,楠楠終是為您報了仇。”

風光無限的王家一夕間覆沒,寧熙帝念寧妃誕有皇子,格外開恩,並無治罪。

次日,旨下,淑太妃自先帝去後,在宮中觸景生情,鬱鬱寡歡,前往彆宮暫居。

燕京的三月仍是春寒料峭,但城裡城外的花兒已經爭相綻放。有風的日子,院子裡總是花香陣陣。

庭中綠蔭蔓延,周今宜坐在紫藤花架下的搖椅上百無聊賴地看起了兵書,卻不知覺中懷抱著書卷昏睡過去了。

朦朧中盈盈藥香縹緲,有人自她手中抽走了什麼,她睢盱而視,映入眼簾的是沈南意皎如玉樹的臉龐。

“宜兒,我來帶你回宮。”

沈南意帶來周太傅的手書。描著金花的信箋上鋒利筆道寫著四個字:宜兒親啟。

一字一刀。

仿佛他就在她耳邊淡淡道:“宜兒,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為父已經離開了京城。這一生,為父汲汲營營,不過是求個無愧於心。如今陛下登大寳、四海安定,為父也該退了。唯一牽掛,唯你一人。隻求天下百姓與吾兒無病無災,長壽安康。”

周今宜仿佛能看見他提筆寫下這封信時的神情,從容不驚,無波無瀾,把一切都清清淡淡地背在肩上,埋在心底。

可她拿著信的指尖都在一點點變涼。

沈南意的聲音還在一旁響著:“宜兒,一切都結束了。寒風閣的人找到了徐寧,他已將一切罪責認下。隻是嶽父大人自請歸鄉,周氏一係也大多歸隱。”

他頓了頓,又道:“朕從來未曾想過,逼你在我與周家之間做一個選擇。”

王公公在一旁道“娘娘您信了陛下多年,臣請娘娘,便再信陛下一回吧。”

周今宜默然無言。

寧熙帝三月初十,周今宜回宮,鑾駕穿過一條條宮巷。

在長春殿前見到了沈南煜。

他見周今宜,立時恭敬行李喚她一聲“娘娘”。

她抬起頭來,他朝我笑笑,笑容模糊在四月春光裡,逐漸消散不見。

下月,淩王變該成親了。周今宜記憶中,沈南煜大多時日不在宮中,總是遊蕩四方,沒想這樣不羈的人,有一天也會被束縛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

回宮之後,周今宜才發現整個鳳儀宮中上下伺候的人都被換了。唯留下了阿離與阿宴二人。

這樣也好,周今宜心裡想著,一切終究是不一樣了。

到了入夜,又咳了起來,雖儘力掩住,但想必還是擾了沈南意的思緒,他淡聲問道,今日的藥可曾吃下。

周今宜模模糊糊答了個是,頭卻又疼得厲害。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時候沈南意還是寧王,二人總是在飯後去三步消食,每次累得腰酸腿軟邁不動步子,沈南意卻不肯坐步輦,一把就把我背在背上,大步流星地就往內院走,我嚇得“呀”了一聲,他便偏過頭來看她,氣息吐在她耳邊:“我很歡喜,宜兒,我是真的很歡喜。”

仿若此景依舊,隻是那日仲夏夜風清涼,月光柔和似水,他們身後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他棱角分明的側顏,眉眼中分明帶著的柔和。

又是一年的花朝節,長春殿裡舞姬的緋紅色水袖甩出寸寸曼妙身段,安謹隔著重重衣影遙遙向周今宜和沈南意舉起玉盞:“臣敬陛下和娘娘一杯。”

遠山般的黛眉上挑著,安謹露出婉約精致的笑容:“妾身早便聽聞,娘娘沈體未安,不敢打擾。今日一見,娘娘依舊風華絕世,臣妾等也就放心了。”

周今宜麵無表情虛虛向她舉一舉杯,並不搭話。

宴至一半,周今宜的頭便昏昏沉沉,竟有些喝大了。

“娘娘,娘娘。”我回過神來,隻見那殿中一月白衣裳的女樂師,手扶一架箜篌端坐於台下,指尖撥弄流轉出的樂音似乎十分熟悉。

“此樂師乃是司樂坊琴藝最出眾的,今次也叫她在陛下和娘娘麵前獻醜,權當助興吧。”安謹眼尾卻含笑瞟向我,“娘娘可覺得此曲耳熟?”

周今宜微微變了臉色,此曲名《醉夜》,乃是四娘獨創,從未外傳,宮中的琴師怎會通此曲。

周今宜站起身來向台下走去,阿離在她身後小聲道:“娘娘。”

“此曲是何人教你?”

樂師停下,站起躬身道:“回娘娘,此曲乃是一位故人所授。故人曾道此曲通心意,隻是奴婢心力不足,不能奏出此曲神韻十分之一。還請娘娘恕罪。”

周今宜的記憶來到那日稀薄昏黃的夕陽下,四娘向她喊:“主子,我剛創了一曲新曲,你可以要聽上一聽,此曲通心意,日後你聽到此曲,可要想起我。”那聲音清亮明朗,卻似隔在千山萬水之外。

周今宜搖搖晃晃回到鳳儀宮,阿宴一路都在勸她不該喝這麼多酒,周今宜在路邊吐了幾回,連帶著還吐了幾口紅的。

進屋時腳下卻有些踉蹌,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好在一旁有人給我搭了一把手。

可搭在我腕上的手指卻骨節分明,微一用力便將我提了起來,我眯起眼睛仔仔細細看他,笑了聲:“嗬嗬,師兄。”

這幾個字出口,周今宜便發覺今次真是喝過了。

殿內燈火極暗,隻微微從窗紙中透出些月光,原本應該燈火通明的大殿,此時卻隻有他們兩個緊緊相依在這陰暗的角落,連同沈南意的眼神也晦暗得駭人,他微微低頭看我,良久笑了一聲。

沈南意抬手撫上周今宜心口,沒頭沒尾地道:“宜兒,你不要離開我。”

周今宜不在意地笑笑:“臣妾眼下頭疼得緊……”

話頭猛地被他的唇封住。

周今宜口中殘留著的酒氣混著血沫,又被他卷入口中,鼻中也傳來他衣衫上的陣陣酒香。

最後他放開她的時候,還是將她攬得極緊,似生出濃濃委屈。

“宜兒。”

“身居高位,是何等的孤單,我隻有你了。”

周今宜努力咽下喉間湧上的一股股腥甜,啞聲道:“為了將我留在身邊,不惜騙我嗎……”

“宜兒”他猛地打斷她,忽然抬手捏緊我的下頜,緊緊盯著她。

周今宜竟在他眼裡看出了殺意,他道:“宜兒,你不要逼我!”

那日起,宮中全然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從那日起,鳳儀宮中便硬生生又塞進了十個嬤嬤,一隊侍衛,日日都水泄不通的。

周今宜一天中有大半時日是昏昏沉沉的。前陣子禦醫給她新配了服藥,倒是將頭疼症減輕了不少,隻是睡得比往常多些,一日總有五六個時辰是躺在床上的。

沈南意將宮裡的守衛來了個大排查,也將一乾來拜訪皇後的人全擋了出去,對外稱皇後需要靜養,不見來客。

直到初雪那日,阿宴在禦花園采蓮聽見宮人們的閒話。

一說:“你道皇後娘娘,曉不曉得此番危局之勢?”

又一說:“誰知道呢,我看陛下那樣子,八成是瞞著了。可如今周家要亡了,她這個皇後,想來也是做不長久了吧?”

阿宴腳下一個不穩,後麵他們又說了些什麼,她都沒聽清,回頭向鳳儀宮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