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1 / 1)

扶珠記 待我溫酒 3884 字 9個月前

趙淮宴又做夢了。

可能是立後一事塵埃落定,他潛意識回想起了幼年。

趙淮宴並非太後親子,生母不過一個小小才人,是最尋常的宮人出身。先帝膝下子嗣不多不少,四位皇子、四位公主,而他並不出挑。

大王飛揚聰慧,三王多才自守,就連最小的六王也機靈敏捷。唯獨他這個五王,因母族寒微,始終不敢走在眾兄弟之前,無論要乾什麼,都要不顯山不露水才好。

也正因如此,他始終被人無視——沒有人會上趕著陪伴一個不被重視的五王,趙淮宴的童年隻有無限的孤獨與寂寞。

那時的太後還隻是皇後,她沒有親生子,是以對每位皇嗣都平等相待,而她的侄女每次進宮亦會和他們一起玩耍,不因生母不同而加以區分。

趙淮宴從未見過像賀蘊珠這樣的姑娘。她大膽熱烈、古靈精怪,又直白坦率、堅定勇敢。先帝曾說“蘊珠肖似貴妃”,便常常召她入宮陪伴後妃兩人。

賀蘊珠喜動不喜靜,讓她安安生生地坐下讀書練字隻是天方夜譚。

她會求著皇後姑母陪她玩投壺射羿,也會拉著貴妃娘娘一起招貓逗狗,幾位公主皇子長大後,他們又會結伴在皇城裡放風箏……

在大多時候,趙淮宴隻能遠遠看著賀蘊珠和旁的兄弟姐妹玩鬨。他很想靠近,可真當賀蘊珠向他招手歡笑時,他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後退。

明明他是皇子,可麵對賀蘊珠時隻覺自卑。麵對她的自卑,甚至多過了麵對他的兄弟。

他眼睜睜地看著賀蘊珠離他越來越遠,眼睜睜地看著賀蘊珠與慕澈之情深義重。

趙淮宴不甘心。美人和江山,這輩子總要得一個吧?他暗中培養勢力,苦心經營,終於等到了屬於他的機會。

一朝兵變,大王戰死、三王病重,六王又年幼,匆忙之下,遇事最為鎮定的他得償所願地被推為太子,登上大寶。

趙淮宴成了皇帝,坐擁江山,但他很快便又不滿足起來。天下至尊的皇位都到了手中,隻是娶一個心愛的姑娘,這算什麼呢?

哪怕這個姑娘早已定親。

哪怕這個姑娘對他無意。

但他是皇帝,皇帝想要什麼都行。

所以,賀蘊珠這個人,他必須要娶。

這一場夢裡,賀蘊珠身邊的人不再是慕澈之,隻有他趙淮宴。

夢中事事美滿,醒來後趙淮宴也心情甚好,但不多時,這份好心情便被打破。

“賀娘子生病了?”趙淮宴抬首皺眉,“可看了太醫?”

“賀府有專門的大夫,隻是……賀娘子不願看病。”

“為何不願?”

“都說了我不要診脈!讓他們都出去!”

賀府寶珠閣又傳來動靜,立在院外的王大夫忍不住搖頭,滿麵愁容,“尚書,怎地姑娘還是不願看病?平日裡姑娘身體是好,但總是要多察看察看才安心,更何況如今又受了寒。”

賀尚書臉色極差,一旁的長隨替他開口:“還不是因為十年前的那庸醫?大娘子為庸醫所害,姑娘從此便厭了行醫之人,輕易不讓大夫近身。王大夫勿怪,不是您的原因。”

對麵醫者聞言歎氣,連連搖頭。

這世上打著名醫旗號招搖撞騙的人不少,小病也要被他們治成大病。管你是公門貴婦,還是平民百姓,他們都不會手軟。

王大夫行醫多年,最是痛恨這種小人。

“罷了,待她入睡您再來吧。”賀尚書滿心無奈,略一拱手,“王大夫辛苦。”

“尚書客氣。”王大夫心中微哀,拱手後轉身離開。

賀蘊珠這幾日心思不寧,昨日在屋外一時走神便被風吹得受了寒。王大夫趁著她午睡時把脈開藥,幾個貼身服侍的姑娘得了藥方,緊趕慢趕地把藥熬出。

“良藥苦口,姑娘快些喝下,涼了就不好了。”靜好笑著捧上瓷碗,賀蘊珠眉頭緊蹙,但還是接過,一飲而儘。

“姑娘甜甜口。”靜好微微放心,一旁的靜安連忙遞上蜜餞。

賀蘊珠擺手,“不用,並沒有多苦。倒杯溫水來。”

她從小很少吃藥,但卻出奇地能吃苦,對甜食反而不熱衷。每次喝完藥,也隻是用溫水過一過喉嚨,衝淡一二苦味。

“……關上門。”賀蘊珠低頭想了一陣,隨後頷首,示意她們不要漏了音出去。

靜好很快照做,回來時剛好聽到賀蘊珠刻意壓低的聲音,“這些天,慕郎都沒有遞消息進來麼?”靜安臉色一變,“姑娘慎言,您不該這麼喊慕東閣,若叫人聽到了可不好……”

賀蘊珠垂首,修長的脖頸彎出一個脆弱的弧度,“他沒有遞消息來,對不對?”話音落,她紅了眼眸。

靜好坐在賀蘊珠床沿,握住她的手,溫聲道:“姑娘,慕東閣並非心中沒您,可他已經沒有緣由對您好了。您是未來皇後,而他隻能是您的臣子。”

賀蘊珠的淚直直墜落,她閉上雙眼,許久沒有說話。

事已至此,房中四位靜字輩的女使皆摸不準她的心思,隻是默默無言地陪在她的身旁。

“我記得,十日後就是楚家三房長子的滿月宴了,對不對?”不知過了多久,賀蘊珠出聲打破了寂靜。靜好點頭,略帶遲疑:“是。姑娘是想去嗎?”

“我和杜娘子相識一場,她的孩兒滿月了,我自當去祝賀一番。”賀蘊珠聲音很輕,靜安卻心中發緊,“姑娘,楚家與慕家是表親,慕東閣也會去的。”

“我知道。”賀蘊珠瞳孔深黑,“我要和他,說最後一句話。”

“姑娘三思——”靜好抿起唇,卻隻得到了賀蘊珠的一個背影。她轉過身子,“靜好留下,你們三個守著門窗。”

“是……”靜安與另外兩位姑娘對視一眼,心中不免沉重下來。

她們根本想象不到賀蘊珠會做出什麼事來。三人安生地守在門窗處,心中惴惴不安,耳中仔細聽著房中動靜,眼睛還要緊盯院中女使丫頭。

從前,賀蘊珠在鬨出大動靜前都是這樣的。

靜好在她身旁,而其他三位守在門口,知不知情另言。倒不是賀蘊珠防著她們,隻是怕旁人聽牆角。

“姑娘?!”頭一回聽到靜好如此失態震驚的聲音,三女皆是一驚,但下一秒,她們便讓院中人儘數出去,壓著內心訝然細細聽聲。

靜好很明顯地在咬牙壓低聲音,“此事萬萬不可!若此事事發,官家不會輕易放過您的。賀家、慕家……誰都逃不過去。”

賀蘊珠的聲音聽上去出奇的冷靜,“不會的。他最是要臉麵,就算動怒,也隻會對我一人出手。牽扯到旁人,天下百姓會怎麼想?他的官家顏麵還要不要?”

“您何苦呢?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裡推嗎?”靜好已然帶上哭腔,“再者,您好歹也為我們想一想,您出了這種事,官家、主君亦不會放過我們的……”

“……彆怕。”

三女的心被提起,她們看不到屋內兩人的動作,隻能聽見賀蘊珠難得溫柔的聲音:“國朝的皇後從來不是擺設,隻要沒被廢棄,護住幾個姑娘的能力還是有的。”

“那您呢?”靜好的雙目盈淚,賀蘊珠的話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她從未聽過這樣的事,實在害怕。

“我?一步步看吧。”賀蘊珠突然扯起嘴角,“至於那人……隻許他毀我姻緣,不許我打他的臉?憑什麼呢。”

靜好連連搖頭,“姑娘,他畢竟是官家……”

“官家?何為官家?”賀蘊珠氣從腑中來,她不禁冷笑,“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官家是要選賢舉能、為百姓謀福的,我難道不是他的百姓麼?若說皇後之位是他予我的福,那為何隻封了我一個做皇後?旁人他就不賜福了?”

“不論他為何封我為皇後,都是源於他自己的私欲。這樣的人,哪裡配做官家?”

賀蘊珠才不信賀尚書對她分析的所謂“局勢”。皇帝之所以是皇帝,就在於其地位的至高無上,哪裡需要為了平衡臣子勢力而封皇後?

如今又不是亂世,根本沒有有權臣壓皇帝的說法。

而靜好嚇得白了臉,來不及過多思考便掩住她的唇,“姑娘慎言!”

賀蘊珠用力抿住唇,她不再說話,起身走向書房。她知道靜好這時候不會再聽她的話,乾脆自己研墨寫字。

靜好立在一旁,心驚膽戰地看她落筆。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四月初七亥時三刻,桂影下相見。必來,切記。”

賀蘊珠寫信簡短,隻寫必要的話,此時她和慕澈之有些日子沒見,把常用的“展信佳”特地延長了些。

她輕吹墨痕,隨後把信紙貼身收好。“今日之事,你們一概不知。等到四月初七那天,你們四個染病也好、回家也好,總之不在我身旁。至於那晚的守夜人……”

賀蘊珠垂下眼睫,“找幾個雇傭來的女使小廝,不要家生子,免得他們被打。”

本朝律法不允許隨意打殺仆役,就算是買過來的“賤籍”,也不能輕易殺害,若其有罪,必須通過官府服刑。

賀蘊珠不擔心父親震怒之下打死仆役,隻是她亦不願因她自己牽扯旁人。

靜好明白,她不會再改變主意了。青衣女使心中一悲,卻隻能點頭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