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她不可(1 / 1)

扶珠記 待我溫酒 4545 字 9個月前

翌日辰時。

看到穿著自家常服的賀蘊珠,張允成竟有了一種果不其然的感慨。

眼前女子的打扮還不如昨日莊重,隻是一色的青綠衣裙,除卻衣料是精致難得的天香絹,一切皆不出挑。

“娘子妝安。”張允成心中微歎,麵上恭謹如常。賀蘊珠看上去要比昨日冷靜許多,賞了他一個淺淡的笑,“中貴人久等。”

“娘子言重,臣不敢。”

美人破冰總是驚豔的,這一分笑便足以讓人原諒她的素日冷淡。

張允成差人搬來腳凳,本想親自扶她上去,卻被一旁的女使輕輕彆開,“娘子怕生,便不勞煩中貴人了。”

靜好清淺一笑,護著賀蘊珠進了馬車,不等對麵人多說,自己和靜安緊隨其後、一同進入馬車。

張允成一頓,突然笑了起來。

賀家娘子果然是個妙人,連帶著女使姑娘都不同尋常。

隨行的小黃門暗暗咋舌,小心翼翼地看向張允成,對方輕笑,“咱們也收拾收拾走吧。”

依照禁中規矩,除了帝後太後,誰也不可在宮中乘坐馬車,隻有得到準許方能以小轎、車架代步。

賀蘊珠未來的皇後身份雖然是板上釘釘,但禮數一日未全,她便一日坐不得皇後車架,隻能用自己過去的青鸞小轎去往慈寧殿。

太後搬入慈寧殿三年,賀蘊珠平均三個月進一次宮,對這兒也算熟悉。她下了小轎,也無需張允成引路,主動踏入了慈寧殿正門。

“可是珠珠來了?”

聽見姑母的聲音,賀蘊珠鼻尖一酸,加快腳步,在看到殿中女人後福身行禮,“見過姑母。”

太後下了廳堂,親自扶起少女,聲音中滿是慈愛,“快些起來。”

太後今年不過四十,因保養得當且未曾生育,故顯得格外年輕,看上去如三十許人。她內著象牙白純色抹胸,外罩蜜合色如意雲紋的寬袖衣,同心髻上隻入一根漢白玉簪,簡樸大方。

賀蘊珠被拉著坐在她身旁,眼眶紅紅,聲音很小,隻能兩人聽到:“姑母,讓那個內臣出去……”

太後莞爾,輕拍她的手背,隨後目光轉向立於大殿中心的張允成,溫聲道:“允成,如今賀娘子已經安全到了吾這兒,你回去向五哥兒複命吧。”

張允成對待太後的態度堪比對待皇帝,恭敬又平和:“是,臣告退。”

賀蘊珠看他走了猶覺得不夠,又望向太後的女官,切切道:“姑姑,快把門都關上,不許彆人進來。”

太後對她的言行並不多說,隻是溫柔理了理她的鬢邊碎發,玩笑道:“要不要讓姑母也離開,嗯?”

賀蘊珠自然地把身子埋入太後懷中,又是撒嬌又是哽咽,“姑母現在還故意欺負我。”太後的手搭在她後背,聞言一頓,隨即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姑母知道,珠珠受委屈了。”

“我真的一定要當皇後嗎?”賀蘊珠用力抿唇,可眼淚還是流下,沒入精致的織錦麵料中,“姑母,您能不能和官家說一說,換一個人當皇後……可以嗎?”

太後歎氣,眼中哀愁難掩:“珠珠,這怎麼可能呢?禮部已經在為此事準備了,姑母也無力更改。”

在賀蘊珠的輕微哽咽聲中,她的目光無意識放遠,又想到了三年前。當年,趙淮宴甫一登基,便向她表明了求娶賀家女之意。

“大娘娘,此生此世,臣隻想娶蘊珠一人,還望您成全。”那時的皇帝隻有十七歲,腰背筆挺地跪在她的麵前,語氣異常堅決。

太後平靜地看他:“五哥兒,蘊珠已有婚約在身,縱使吾點頭,你又如何娶她?”她的聲音略帶上嚴厲,“難不成,你還想鬨出君奪臣妻的禍事出來麼?”

“……臣不敢。”趙淮宴手指一縮,隨後緊握,“但臣會處理好一切,不會失了天家威嚴,讓天下子民看笑話。”

他抬起臉,目露懇求:“大娘娘,臣從小到大未向您求過什麼,可蘊珠不同。這一生,臣隻想要她一個,求您成全。”

“五哥兒,天下女子無數,你就非得要蘊珠嗎?”

太後眉頭緊鎖,仍未鬆口:“並非吾有意不成全你。須知道,賀慕之好締結近十年,蘊珠更是與慕東閣一同長大。他們兩個的情分,旁人如何比得?就算蘊珠嫁給了你,心裡也未必有你。她性子剛烈,你是清楚的。一個念著旁人的妻子,你可能夠接受?”

趙淮宴眼神一暗,“大娘娘說的……臣都明白。可臣依舊想要娶她,哪怕她的心裡一時沒有我。”

“慕東閣可以許她一生一人,可以許她平安無憂,可以許她任性胡鬨。可是五哥兒,你不能。”

太後歎息著勸他,主動伸出手想要將他扶起,“你是皇帝,是天下的官家、是百姓的君父,你的妻子亦是他們的母親。皇後,向來是為國而選的,而不是為小愛所選。蘊珠的性子,不適合當皇後。”

“慕澈之能許蘊珠的,臣也一樣能給她。”趙淮宴不肯起來,他的聲音裡帶著賭氣和保證,“大娘娘,臣絕不會虧待蘊珠,哪怕她囂張跋扈,哪怕她嬌縱任性,臣都不在乎,臣隻是想娶一個心愛的姑娘當妻子。”

少年君王紅了眼眶,“皇後的職責,臣身為皇帝,自然可以為她分擔,她隻需要快快樂樂地做臣的妻子。就算如此,您還是不同意嗎?”

太後看著他,不解又訝然,“……五哥兒?你就非她不可麼?”

“是,臣非她不可。”

“珠珠,五哥兒他非你不可。”思緒回籠,太後輕柔抹去賀蘊珠麵頰的淚,“他喜歡你,日後,會好好對你。”

“澈之也一樣喜歡我,他隻會待我更好!”賀蘊珠淚水漣漣,抽噎道:“我不願意當官家的妻子,更不願意住進這個皇宮裡,它冰冰冷冷、暗無天日,我會死在這兒的……”

太後憐愛地把她擁進懷裡,摸著她的後腦,“我知道你難過,可五哥兒是皇帝,皇帝是不能把話收回的。日後,待你進了宮,姑母會好好教你,五哥兒同樣心裡有你,亦會常常來陪你。你在這裡,會像在家裡一樣快樂。”

“官家心裡有我?”賀蘊珠抬頭,淚眼朦朧,“他既然心裡有我,那為何要我進這種見不得人的地方?他是在宮裡長大的,應該比誰都清楚,身處禁中的女人會有多麼孤獨!”

太後心中愕然,而賀蘊珠依舊哽咽難當:“他到底是喜歡我、還是痛恨我?一定要把我拉進這個墳墓裡?!”

“蘊珠!”太後聽完來不及多想,連忙嗬止住她,“這話是能輕易說出口的麼?!”

賀蘊珠第一次被她訓斥,整個人都愣在了當場。回神過後,她再次哭著撲入對方懷中,聲音破碎,卻輕了不少:“可是姑母,我不想入宮。我真的不想,我這輩子隻想和澈之在一起……”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日後,莫要再提起慕東閣了,澈之二字,更是不要說出口。”太後緩緩閉上眼睛,沉聲回她。

賀蘊珠沒有在慈寧殿停留很久,太後和她共同用了午膳,便遣人護她出宮。

“前麵的可是賀娘子?”午後日頭太大,趙淮宴眼眸微眯才看清遠處人的身影,他本想過去,但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頓住了腳步。

“正是。官家可要叫住賀娘子?”張允成掃了一眼,恭聲回答。

趙淮宴隻是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罷了,以後相見的時候還長,不急於一時。”他轉了身,“隨我回去吧,福寧殿還有折子沒批。”

他本就是飯後出來消食的,沒有什麼額外的打算。

路至中途,迎麵小跑來一位小黃門,見了趙淮宴便麵露難色:“官家,許大人求見——他已在垂拱殿外候兩個時辰了。”

“還未走?”趙淮宴眉頭一蹙,“也罷,去垂拱殿。”

許墨琛是趙淮宴的心腹,平日裡都與他意見相合,可近幾日總是不平,如今大抵又是為立後的事而來。

“立後詔書都擬了一半,如今已無可更改,你莫要再提此事。”君臣剛一相見,趙淮宴便率先開了口:“除了立後,許卿還有何事?”

許墨琛隻比趙淮宴大了五歲,臉色卻如五十歲老臣般嚴肅,總是板著臉,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他落後趙淮宴一步,同他進入垂拱殿。

“稟官家,臣今日乃是為選妃一事而來。”

趙淮宴聞言,眉頭更緊:“如今賀氏還未入主中宮,你便要朕選妃?”

“非也。臣不敢讓官家聽一家之言充實後宮,隻是想要勸諫官家,切不要過於寵愛未來的賀聖人。”

本朝稱呼多沿襲前朝,稱皇帝為“官家”,稱皇後為“聖人”或是“娘娘”。

趙淮宴看他一眼:“賀氏還未成皇後,許卿便進此言?”

“是啊,賀氏還未成皇後,官家便已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韙,日後若成了國母,還不知官家該如何偏疼寵愛。”許墨琛麵容清秀,偏偏說話老氣橫秋,“官家是忘了先帝盛寵清貴妃而惹出的禍事麼?”

“朕沒忘。隻是清貴妃與賀氏女怎能相提並論?”

趙淮宴沒有因他的耿介直言而惱怒,反而認真道:“清貴妃乃是舞女出身,故先帝再如何寵愛,她也隻是貴妃,且為人詬病。但賀氏出身大族,又是朕名正言順的妻子,朕多予她青眼,何錯之有?”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再者,因先帝寵愛貴妃過盛,民間多半效仿,寵妾滅妻之風一時盛行。若朕此時廣納妃嬪,隻會加重此風氣,於國本無益。”

許墨琛聽了不由得沉默一陣。

正當趙淮宴暗自鬆口氣時,綠衣青年臣子再次開口:“此事確實關係重大。然賀氏並無正妻之賢,更無皇後之德。”說到這兒,許墨琛躬下身子:“臣鬥膽,請陛下納一賢妃,以備不時之需。”

他話音剛落,趙淮宴便冷笑出聲,不再溫和:“墨琛,你如今是越來越會勸諫了。朕的元後還未入坤寧殿,你便給朕張羅起繼後了。”

“臣並無此意,官家明鑒。”許墨琛語氣依舊半死不活。

趙淮宴從案上挑出許墨琛的折子,翻開大致看了一眼,便把那折子擲到他懷中,“以後不許再上這種折子。在這兒呆了兩個時辰,朕估摸著你也一直餓著。允成,帶給事中去用膳。”

許墨琛唇動了動,還是垂首,“臣謝過官家。”

“許大人,您是清楚官家性子的,又何必多次為立後一事進言呢?”出了殿門,張允成忍不住開口。

他自小侍奉趙淮宴,自然與許墨琛關係不錯,也是能說上幾句話的。

許墨琛麵無表情,“立後非同小可,官家繼位不易,定要事事謹慎。若賀娘子隻是他府主母,我自然不配多加指摘。可她的性子誰人不知,怎能擔起皇後職責。”

張允成對此話深有同感,口上卻道:“大人慎言。”

“……我明白。”許墨琛微微抬頭,看向遠方飛起的簷角,最終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