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紅琉璃珠(1 / 1)

扶珠記 待我溫酒 3758 字 9個月前

四月初六,楚家。

“珠珠怎麼也來了?”層層疊疊的百子百福錦繡帳中,一清麗佳人掩唇,目露驚訝,“前些日子我聽說你感染風寒,如今可是好全了?”

磨人的生產讓杜娘子的臉色變差了一些,但她的溫柔隻增不減,“雖說你素來身子強健,可生了病還是要好生將養的。”

“我已大好,杜姐姐不必擔心。”賀蘊珠笑了笑,“姐姐喜得麟兒,不來恭賀一番,豈不負了你我情誼?幼兒大多佩無事玉牌,姐姐快看我的這個禮好不好?”

她輕輕打開紫檀盒,露出一塊清透水亮的和田白玉來。那白玉上並無任何刻意雕琢,隻有渾然天成的方圓飽滿,正應了“無飾”的寓意。

“既是你的禮,哪有不好的道理?”杜大娘子宛然一笑,柔聲讓身邊女使仔細收下。

“你好久沒出來,今日在我這兒便放心地玩一玩。”杜大娘子熟知賀蘊珠心性,她帶著溫和的笑意道:“隻是如今,我們珠珠已是皇後人選,可不好再像往常那般隨意與人打鬨拌嘴。”

賀蘊珠聽出她言外之意,隻是淺笑:“這是自然。”

她當然不會明麵上和慕澈之有過多接觸,可私下裡,誰也管不得她。

房中姑娘夫人多,賀蘊珠不願和人過多攀談,簡單道喜過後便起身離開。

楚家也算世代簪纓,家私不少,不過他家謹記財不外露,占地頗廣的宅院中都是些常見的景。五針鬆虯枝盤曲,銅鶴塑簡約大氣,看著沉靜,端莊大氣。

紅裝女子靜靜看著被春風拂落在地的海棠花瓣,嘴角扯出一個弧度,聲音略微沙啞。

“靜好,靜安,我一個人走走。你們不要跟著了,若我身後有人,及時攔下。”

賀蘊珠撇下沉默不語的兩位姑娘,獨自一人沿著曲折通往偏院的小路走。靜安嘴唇輕動,她想要伸出拉住賀蘊珠,卻被靜好默然扣住手腕。

靜好沒有說話,眼中的無奈溢出。

沒用的。

“慕哥哥。”

熟悉的聲音入耳,慕澈之指節一曲,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他不敢回頭,隻是提步,想要快些離開此地。

賀蘊珠見他要走,眼眶瞬間紅了,她咬牙道:“慕澈之,若你現在走了,以後也休想再見我一麵。”

藍衣公子腳步一頓,四下再次陷入寂靜。

慕澈之好似受不住這氣氛,主動轉過身來,卻死死低著頭:“臣……見過賀娘子。”他的雙手隱在袖中,向她躬身行禮,折下自己的脊背。

那是麵對皇後的禮儀。

賀蘊珠覺得好笑。從前,慕澈之曾無數次這麼拜見她姑母,如今竟也輪到了她。

許久沒聽到回應,慕澈之想再次轉身離開,卻被熟悉的人抱了滿懷:“慕郎,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隻是一瞬間,心中的不舍心疼便戰勝了所有理性。慕澈之驀地紅了眼眶,他毫不猶豫地把對麵人扣進懷裡,聲音艱澀,卻無比堅定。

“我永遠不會不要你。無論日後怎樣,我永遠視珠珠為妻,我也隻要珠珠一人,旁人再怎麼好我都不會多看一眼。可是——”

他平素溫和的語氣中第一次泄出脆弱的哽咽:“珠珠,不行。你不能任性,我也不能任性。賀家慕家不應該被我們連累,皇帝的雷霆之怒,父伯們亦承擔不起。而你我,也隻能這樣了。這是……最後一次。”

“不是。”賀蘊珠終於定了心,她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裡麵隻有決絕:“還可以有一次。”

“……珠珠?”

“可能,也會是命裡的最後一次了。”賀蘊珠抬眸看他,笑中帶淚:“澈之,你會陪我嗎?”保養極好的白皙手指張開,露出一小小又方正的折疊信紙。

慕澈之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卻隻看到了一個粲然的笑。

儘管手掌在身側顫抖,可他最終還是接過了那張信紙。

翌日,亥時。

“怎麼還沒走?”看到靜好時,賀蘊珠眸色一暗,“你不該在這兒的。”

靜好神色平淡地為她綰發:“底下的丫頭沒見過大世麵,到時候怕鬨出事來。姑娘,還是讓我們看著吧——我們四個都來了。”

素白指尖穿過烏黑墨發,挽成一個又一個靈巧的環,鬆鬆墜墜地掛在耳畔,飾以晶瑩剔透的赤紅琉璃珠花。

“無論姑娘要做什麼,我們都會陪著您。若小心行事,主君是不會發現的。”

賀蘊珠突然撫上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們現在走,來得及。”

“可我不想走。”靜好笑意溫和,“就讓我陪著您吧,奴婢……已經想好了。”

“好。”賀蘊珠莫名露出一抹釋然的笑來,透過銅鏡望著她鬢邊緋紅的絹花,握緊她的手。

靜好今日穿了件暗紅色的衫子,上繡更暗一層的纏枝花紋,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這衫上還有紋樣。蝴蝶與石榴花樣交織,是極好的寓意,情意深重,多子多福。

她沒有提燈,步幅輕快地走到後院,眸子往四下張望一番,確定無人後便利落地開門,對著來人道:

“東閣,輕些走。”

…………

如墨的發絲交纏,隨著一白皙又寬大的手掌攏住女子後腦,閃著細碎光華的琉璃珠脫離發髻,在地上滾動,輕鈴作響。

“珠珠,你會後悔麼?”

聽得這句問話,賀蘊珠伸手,撫過身上人汗濕的鬢角,聲音略有些喘:“我永遠不後悔。”她一瞬不轉地看著他,眼底情意蔓延。

床榻旁螺鈿高台上的龍鳳花燭爆出一瞬火花,映著慕澈之眼中的濕紅。

“我亦是。”

他輕執她的手,在指尖落下珍重的一吻。

“同生也好,共死也罷。我陪你。”

賀蘊珠嘴角牽起笑,眼角淚水劃過。雪白的臂彎搭上男子的脖頸,隨著身下力度的加重緊緊扣住。

不知過了多久,潔白卻布滿褶皺的巾帕上,數滴血紅入眼,動人心魄。

“姑娘,水燒好了。”

“官家,如今夜已深,您也該快些安置。夜間看東西,對眼睛不好。”張允成眉間微皺,語氣擔憂,又為他額外點了一隻燭火。

“明日是休沐,不必上朝,允成也不必擔憂。”趙淮宴仔細勾選著折子上的字眼,“早日把這些東西定了早好。賀娘子眼光高,封後禮得再精致些才好。朕也看了往例,用覺得不夠好,太過草率。”

“允成,你覺得呢?”少年帝王含笑抬眸,看向藍衣內臣。

張允成躬身後才笑著回答:“臣以為,是官家愛重賀娘子,才會事事上心,生怕委屈了她。往年封後禮簡單,多是因新帝登基不久、不便大興大辦。可這三年來,官家做得極好,國庫充盈,百姓有餘,後禮隆重些,更能展現大雍的國朝氣象。”

“我隨口一問,你倒好,給朕來了一大堆道理。”趙淮宴話是如此,眼中笑意卻更盛,自得盈目。

張允成亦是笑:“官家這麼說可是折煞臣了。臣不敢跟官家講道理,隻是說一說自己的真心話罷了。”

“那你過來看看,給朕說說真心話:這坤寧殿的布置還有何不妥?賀娘子可會喜歡?”趙淮宴拿起新畫軸攤開:“大娘娘和她的偏好不同,從前坤寧殿的物件,朕也都讓人悉數送到了慈寧殿。”

張允成把目光投過去。如今坤寧殿的大體布置與從前並無不同,隻是同樣的物件、紋樣材質色彩卻大大改變。

莊重的鳳鳥紋換成了繁複的寶相花,內斂的如意紋也變成了華麗的百鳥朝鳳。至於其他的,更不必多說,描金鏤空的象牙雕花銅鏡,花梨木鑲螺鈿的七彩鏡匣,小葉紫檀的蝙蝠紋拔步床……隻是一間內殿,內裡布置便令人咋舌。

張允成見狀踟躕,還是說出口:“官家,如此布置,會不會過於奢靡?”

國朝曆代都奉行節儉之道,禁中娘子更是以身作則,衣食住行皆是簡樸。先帝那樣寵愛貴妃,也隻敢偷偷摸摸地給她做珍奇首飾、讓她私下戴著玩。

“賀娘子一個人費不了多少銀子。”趙淮宴坦然道:“從前爹爹有十多位娘子,而朕隻有一位皇後,兩相比較,用度倒也差不多。”

“而後宮之事,若沒有多嘴多舌的人,前朝大臣又如何得知呢?”趙淮宴看向張允成,溫聲道:“朕希望允成能讓這禁中隻有一張嘴,一張隻會對朕說實話的嘴。允成,你能明白麼?”

張允成一頓,隨後躬身拜下:“臣遵旨。”

趙淮宴沒說“平身”,而是自己站起,親自扶住他的小臂:“允成,朕是看中你的。都知的位子,朕隻放心你來坐。待到時機成熟,你副都知名前的‘副’字,便可去了。”

“不論臣的職位在哪裡,臣永遠聽命於官家。”張允成順從地被他扶起,笑意始終謹慎謙和。

“官家,子時了。”張允成掃了眼漏壺,再次出聲提醒。

這一次,趙淮宴放下了折子。“走吧,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