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隻有他如水 澹月梨花 4039 字 6個月前

半月後,肆州刺史賀承派兵平了叛亂,元凝和幾個年輕女郎被宇文衡送上牛車。

阿奴扯著不讓她走,身邊有村婦邊拉邊勸說,“你阿姊隻是去左都督府上做奴婢,過個一年半載就回來了,這幾年咱們塢堡的女人都是這般的……”

眾人偷偷瞄向元凝。

雖早就有人發覺女郎烏糟的臉麵是故意為之,但當她真正被洗淨臉梳好發髻,還是看呆了眾人。

怎麼會有女人不施粉黛膚色就能這般粉嫩?更遑論,她那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無一處不精致,靈眸絕朗,朱唇瑩潤。

她的睫毛似卷曲的新燕尾梢,蒲扇蒲扇的,她的腰被勒的極細,上穿右衽綠綺襦,下著間色裙,顯得體輕氣馥,窈窕多姿。

世間汙濁,竟能幻化出如此水一般香氣殊絕的人兒。

元安宗無視眾人的窺視,他阿姊從小就是大美人,父皇為了保護她,不知派了多少禁衛軍,也正因為如此,他剛開始和阿姊逃亡時,很不習慣她臟兮兮的樣子。

他又想起之前阿姊幾次找他,說她想離開,是他每次都斷然拒絕,沒給她留餘地。

可他從沒想過會離開阿姊。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沒有任何辦法。

“阿奴,你在此處好好的,阿姊過幾個月就回來,若是……”元凝掃了眼送行的眾人,沒說出後麵的話。

元安宗點頭,阿姊將身上僅有的金片全送給他了,若這座塢堡不再安全,她也替他安排了退路。

他淚流的更凶了。

“阿姊,你保重,”他抹乾眼淚,最後深深望了眼她。

“你也是!記住阿姊的話,若你死了,阿姊也不會獨活!”

元凝跳上牛車,她向後擺了擺手,沒有再回頭。

整個塢堡不過兩輛黑蓋油幢車,而如今她們幾人就坐著一輛。

看來她們很值錢,元凝也是奇怪,她此時竟還能咧嘴笑一笑。

出肆州境時,一大隊人馬正凱旋歸來,領首的將領一身明光鎧,他麵冷如刀,皎然清臒,深邃似海的眼底閃過一抹幽藍。

他身長八尺有餘,外修俊整冶貌,內秉乾坤秀氣,是個美姿顏的年輕將軍。

此時他正勒馬前行,突然有所感應似的,他勒住韁繩快速踅了回來,他相信自己方才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絕不是偶然,他的視線在滿是商旅和兵士的山徑間逡巡,終於,他那雙眼落在一座古樸的油幢車上——香氣仿佛是從那輛奔馳的牛車上透出來的,他勒緊韁繩,馬兒“籲”地一聲,馬蹄在地上刨了幾下,一副要追出個高低的架勢,可牛車很快拐出了山口,消失在視線中。

他握住韁繩的手青筋暴起,這裡山徑狹窄,並不能逆行。部下李勇見他一臉怔忡,似乎有些複雜的情緒,這樣的眼神他還從未見過,於是他壯著膽子朝他眼前晃了晃手,“校尉,咱們快回去!晚了功勞可就被彆人搶走了!”

此時的牛車訓練的不比馬匹慢。

這麼一打岔,再一抬頭,哪裡還有那輛牛車的影子。

——

並州與肆州接壤,治所在晉陽,晉陽是大丞相爾欽出生之所,如今的並州刺史是他侄女婿陰仰澄。

幾人日夜兼程,不過三日即趕到晉陽刺史邸舍。

陰仰澄,字殿塵,今年二十八歲,元凝曾聽阿母提過,這陰殿塵靠女人才有今日,他原不過是個守門小兵,被他夫人爾氏看上,做了爾家女婿。

他的夫人是晉陽侯之女爾氏,晉陽侯與丞相是親兄弟,爾氏據說也是個極貌美聰慧的世家女子,夫妻琴瑟和鳴,雖隻育有一女,那陰仰澄卻並不在意,與夫人恩愛如初。

他沒有侍妾。

元凝想過,宇文衡許是想要她去做這個第一人。

她隻能期待那陰仰澄如傳聞一般不近女色,從不納妾。

對如今的元凝來說,陰殿塵與這位夫人怎樣都與她無關,她唯一慶幸的是,她沒有見過這位夫人。

這位爾氏從未踏足過洛陽地界。

同行的三名女郎中有個姿色姣好的,名叫薑姒,她得了宇文衡指派,一心一意盯著元凝。

就連她如廁,也要片刻不離。

宇文衡是怕她逃跑,可她阿弟身在塢堡,她如何敢逃?

三人放下行藏,被安排著見過管事,那管事看不上三人,不過一破舊塢堡送過來的婢子罷了,雖然中間有位女郎確實美貌,然而爾氏治家極嚴,貌美而有野心的一向不為夫人所喜。

她們暫被安排在外院掃灑。

掃灑的活計倒也不累,比起日複一日,心驚膽戰的逃亡,這已算是最輕省了,唯一的煩惱就是,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太多了。

仆婢們總是偷偷跑過來看她,成群結隊,指指點點,她有時也不懂,她無非是生得白嫩了些罷了,為何會引來這些目光。她並不知道,一個奴仆,稍微有些美貌,她一無所有、無權無勢,誰都能奪取她,踐踏她,這副容貌就成了陷她於苦難的根源,也成了她不可避免的劫難。

若不想淪為被人戲弄,成為玩物的的下場,她就必須時刻警惕。

就連就寢也是。

這夜,她躺在自己的鋪上休憩,突然感覺身上毛毛的,她無比警覺,意識到是有人在摸她,還攥住了她一隻手腕。

黑暗中,她另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摸向薄衾……

靜闃無聲的夜裡突然爆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嚎叫。

身側女仆們被驚醒,四散奔逃。

那偷襲的男人緊捂腰間汩汩流淌的血水,他閉上眼睛嚎啕大哭,四處求救,“救命啊!救命!女俠救命啊,我不想死!”

女仆們哪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麵,一個個尖叫著蜂擁跑出門。

這一刀紮的極深極準,男人求救聲越來越細,元凝幾下穿好襦裙,坐在鋪上緊緊拽住薄衾,她一臉冷漠,並未理會一臉哀嚎的年輕護衛,也絲毫沒有捅了人的驚慌失措,在這樣淩亂的夜裡,竟有種詭異清透的美。

薑姒早被驚醒,她忍著心頭泛起的陣陣嘔意,站在炕頭一臉不讚同,“塢主叫我等來此費了多大心力,你說捅人就捅人?膽子怎麼這樣大?不能將他綁了叫管家嗎?”

元凝不大理她。

薑娰見她一副柴米不進的樣子,鬨了個沒趣,摸摸鼻頭,哼了一聲也出去了。

很快下房火光照起,管事的一臉陰沉地走進來。

他瞥了眼元凝,斂手笑了笑,“你這婢女還是個烈女,傷了我家仆人,竟還麵不改色?”

“是他偷襲我在先,”元凝冷冷掃了眼被眾人抬下去的男人,這是名二十多歲的年輕護衛,此時他嚎哭聲早就弱許多,滿臉是血的被人抬出去。

即使這樣,依然抵擋不住那些四麵八方湧來的窺探。

元凝雙唇緊抿,頗為敏捷地從鋪上跳了下去,挺直脊背站在一旁,儘量使自己與管事平視。

這是她身為公主,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性,她並不習慣仰視他人。

“將她手上凶器奪過來,綁個三天,三日後若沒死,就等夫人再行處置,”管事的倒沒在意她的動作,美麗的女人總是自傲的。他轉頭朝後揮了揮手,示意身後幾名護衛上前綁人。

元凝沒有掙紮,她一來就闖下如此大禍,也知後麵要有場硬仗要打。

管事的哼笑一聲,他四十多的年紀,早過了為女色沉迷的年紀,此時見這些侍衛們癡迷之態,隻覺這女郎麻煩,他一早知道,她是紅顏禍水。第一次見這個女郎,合該預見這些事。

可惜那宇文慶打錯了算盤,他們郎主陰仰澄不近女色,對夫人是一心一意。

夫人心地善良,總愛收留些沒用的東西。

他就先替夫人教訓教訓這種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賤種。

茅草屋濕冷,也沒有光線,元凝雙手反綁,無法抱緊自己取暖。

十月的晉陽,夜裡已是十分清寒,還有老鼠在角落裡吱哇亂叫。

元凝在狹小的地麵上轉圈,哼唱著從前乳母教她的南朝小調,睜眼等待天亮。

雖然難熬,但是這樣的天,睡著了會凍病的,她不能允許自己再發高熱。

這個夜晚就如同她逃亡以來的很多夜晚,煎熬、疲倦,無法伸展的身體,暗無天日的房間,無一不在折磨人的意誌,但她心中始終還存有一股熱切的希望,也許是過於麻木,她並沒有太多酸澀的情緒。

現在隻有靠薑姒那個女人了。

第一日白天,光從縫隙裡透進來一些,她在陽光下睡了一覺。

到了夜裡,她則來回走動,不叫自己睡去。

一直到第二日正午,她肚子開始叫嚷,嘴唇開始乾裂。

第三日一早,薑娰帶了個垂髫小女郎過來,小女郎奶聲奶氣地訓斥看守的侍衛,“聽說裡麵有位女郎,你們不給她吃喝,莫非是想要殺人?誰叫你們這樣做的?給我開門!”

侍衛們你看我我看你,沒人敢言語。

“快點替我開門,不然我去找阿耶教訓你們!”小女郎更是不耐煩,她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地瞪視看門那兩位侍衛。

侍衛一聽她要叫郎主,哪還敢不開門?

柴門推開,小女郎見一女子歪斜在柴火垛裡,她麵色蒼白,似一團泥,弱弱的沒有生氣。

薑娰從旁而出,她拍了拍元凝清瘦蒼白的麵容,“你命好,遇到小女郎,”她從籃子裡取出晚粥飯放到元凝身邊,“快些吃點吧。”

小女郎身邊的小丫鬟一臉不讚同,她斜了眼薑娰,將碗端起,一口一口地將粥喂進元凝嘴裡。

元凝吃了幾口粥飯,總算有了些力氣,她望著小女郎圓乎乎的小臉,輕笑著道謝,“奴婢多謝女郎搭救之恩。”

小女郎見她五官秀氣端整,不由有些喜歡,她走上去摸了把元凝的臉,“你這麼好看,我想要你做我的仆人,你願意嗎?”

元凝其實早猜到女郎是陰仰澄獨女,若可以,她當然願意做她的仆人,可是……

“奴婢犯了錯,還在等管家大人懲處。”

“沒事,你隨我回去,到時我跟阿娘說。”

元凝終是沒有被她帶回去。

管家聞訊趕來,將小女郎哄帶了出去,他不知說了些什麼,小女郎就沒有再出現。

也許是說,她是個殺人凶手,元凝苦笑歎息,沉下臉沒有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