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1 / 1)

隻有他如水 澹月梨花 4129 字 6個月前

正在塔樓巡邏的部曲遠遠眺到她,趕忙前去稟報郎君,恰此時塢主正在廳堂分發麥飯,他一身圓領皮衣皮靴,四十歲上下,正是塢主宇文慶。

宇文慶抬眸問,“瞧著確像流民?”

那名部曲點頭,“稟塢主,是個女人。”

眾人聞言紛紛歎氣。

宇文慶與兒子宇文衡對視一眼,不久二人一齊上塔樓觀視。

宇文衡閱女無數,一眼就看出那名昏昏沉沉的女子是個絕色美人,他眼中放光,扶著欄杆的手捏緊了,也不拐彎抹角,急切道:“此女絕色,阿耶,我聽說丞相極喜細腰,若我們將此女獻上,說不定我們就不用躲在這座破敗的塢堡之中了!”此刻他仿佛忘了他們父子一家是這些流民親自推舉他們父子為塢主的。

宇文慶沉思片刻,方道:“適才鄉民耆老們都聽說了這二人……莫急,先放進來養些時日,這女子臟兮兮的,你是怎麼看出她能蠱惑丞相的?”

宇文衡眯眼向遠處正在禹禹獨行的佳人,狡邪一笑,“兒自有識人之明。”

宇文慶乜斜了他一眼,向下俯視那女子,衣衫襤褸,實在看不出什麼傾城之色。

“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衡兒,若你有辦法接近丞相……你阿母曾與大都督夫人爾氏有過一麵之緣,那爾氏乃丞相親侄女,必然願意以此討好丞相,得空你叫親信往晉陽送些金銀財寶,再將此女送出,咱們再觀後效。”

宇文衡目光濯濯,“是!”

大門洞開,部曲接了元凝入內,人群裡傳來阿奴欣喜的驚呼聲,“阿姊!”

姐弟二人入塢堡,竟俱是出乎意料的順暢。

元凝一看到元安宗,總算放了心。

原來昨夜阿奴一路狂奔至塢堡大門外,就有人將他團團圍住,他涕淚橫流地跪地求救,那些男人們一看少年高挑英俊,麵善得很,後麵追過來的壯漢又凶神惡煞,趕忙替他開了大門,簇擁元安宗進了門,他們將晚膳剩下的麥飯盛出,元安宗一看到桌上的麥飯,餓暈了頭的人,是沒有什麼體麵可言的,他麻利舉起碗箸,不管不顧地狼吞虎咽起來。

如此等他吃飽飯 ,已經到了亥時,他想叫這些人回去救阿姊,那塢主卻嚴令不許再開大門。

阿奴將昨夜之事告知,元凝也隻是輕拍了下他手臂,示意他不必自責。

阿奴原來是個養尊處優的皇子,這半年來,他已經成長了許多,元凝很欣慰。

她會代替父皇和阿娘,好好照顧好弟弟的。

此時一麵目慈祥的老嫗將元凝帶到一間寢屋,她麵露憐憫,摸了摸元凝枯柴一般的頭頂,“你放心,他們會照顧好小郎君的,小娘子受苦了,快來吃些麥飯吧。”

元凝蒼白的唇顫了顫,上一次食麥飯,還是在兩個月前。

她有些拘謹地接過她遞過來的陶碗——那麥飯極難吞咽,她又發著高熱,嗓音沙啞,麥飯劃剌的她喉嚨都痛,但她還是勉強吃了些,那老嫗又著人提了些水,一副要替她盥洗的樣子。

“不……不用了,阿婆,我……我這樣就很好,”她揪緊衣領,說什麼也不讓老嫗近身。

那老嫗愣了愣,“小娘子隻管把心放肚子裡,咱們塢主是個心善之人,很多流民特意前來投奔他的,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不用害怕。”

元凝如何敢信,但她還是傾身道了謝。

老嫗瞥見她破爛衣衫下乍白的膚色,還有那道猙獰的猩黑血漬,欻然然懂了。

她咧嘴輕笑了聲,“那女郎自己洗洗吧,女子身上不潔,怕是會得病呢,我將無患子放在此,女郎自己好歹洗洗。”

盛情難卻,元凝隻得欠身行禮,老嫗心滿意足,這才施施然退下。

元凝將身上血漬狠狠擦洗了一遍,至於臉上和頭上臟漬,她沒有動。

再難受也不能洗。

元凝傷得很重,那宇文塢主心懷鬼胎,自然不願她這樣死去,塢堡中有一通雌黃之術之人李闕,濃濃一晚藥湯下去,第二日元凝就恢複了神智。

但她身上的傷,還是需要養些時日。

如此兩人在塢堡安定下來。

塢堡是個小世界,這裡沒人問你從何處來,曾經曆過什麼,你隻需每日田畦勞作,做好分內之事,一日就有兩餐麥飯,偶爾還有些肉渣粥,兩人身體很快瑩潤起來,不似初來之時那樣乾癟。

隨著身體的恢複,那些看向元凝的目光,也越來越放肆。

這些熟悉的、虎狼一般的凝視。

也是讓元凝深深恐懼的凝視。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她找到阿奴——塢堡未婚配過的男女並不住一起。

她提出兩人離開,繼續北行,一向聽話的阿奴一反常態,沉默了許久。

“怎麼,阿奴可是不舍離開此地?”

阿奴將他圓潤了許多的胳膊伸出來,“阿姊,您瞧我的胳膊,上麵全是肉,現在外麵兵荒馬亂,好不容易有個安穩的地方,這裡每個人對我們都這樣好!您非帶我遊蕩,過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受夠了!我真的不想再被人無止儘的追殺下去!”

“可是……”

“我知道阿姊想帶我到宇文護衛那裡去,可他人定是不在武川了,如今天下大亂,哪個有誌氣的鮮卑人不想乾一番大事業?何況,如今已是夏末,立秋過後,北境冷冽如刀,你我二人身無分文,到時不是凍死就是進野獸肚子裡去。”自流亡以來,這時他第一次對阿姊義正言辭,不禁有些羞赧,但他還是繼續將目光放在她神色身上,幾乎是在負氣了,“阿姊,宇文家早就叛亂了,不要去找他!他救不了我們的!我很累,也不想再受罪了。”

元凝長籲了口氣,她眼眸低垂,想了半晌才道:“不走可以,你要答應阿姊,記住這幾件事。”

兩人第一次不歡而散。

元凝心亂如麻。

這裡確實若世外桃源,可男人和女人到底不太一樣,阿奴感受到的全是善意,而她,所要麵對的卻是貪婪掃量。

可這些,她無法對剛過十三歲生辰的阿弟講。

阿弟已經做得夠好了,還要如何呢?他不想朝不保夕也是人之常情。

她垂頭喪氣地往回走,低頭責備自己。

“安女郎!”宇文衡抱臂站在一旁睨了好一會,見她魂不守舍,眼看就要撞上牆壁,這才啟唇喚她。

“見過少主,”元凝聽到聲音,不由緊了緊手指,她飛快伏低身子行了一禮,貼著角落就要溜走。她實在不喜歡這個少主,他性情古怪,雖然容貌算不上醜,甚至可以說是端整,可他眼神實在陰鷙,瞧著並不是個好相與的。

“女郎怎麼一見我就要跑?我可是什麼精怪,嚇著女郎了?”

元凝裝作膽小如鼠,一副被他幾句話就嚇到失魂的樣子,一下就伏跪在地,“求少主諒解,妾愚鈍,衝撞了您!”

宇文衡眯眼俯視她,他總覺得她哪裡都假,可分明那腰肢卻極細,那是真的不能再真。他心想,雖說性情是愚鈍了些,不過無大礙,太聰慧的女子反而難調教。

他沉吟片刻,欣賞了會兒她藏在布衣下婀娜的體態,眼見她在自己的打量下越來越猛烈的哆嗦,這才施恩似的挑起她尖瘦瑩潤的下頜。

她臉上一層一層黑汙,發梢乾枯淩亂,猛一瞧不過一個尋常醃臢婦人,可再一細看,她那雙烏溜溜的杏眼,水洗過的葡萄一般晶瑩剔透,還有瓊鼻下那張肉感的小唇,生得太標致、太過媚惑。

宇文衡玩味地撮了下她小唇珠,元凝忍下心頭怒意,受驚似的叉開他臂膀。

“少主,妾汙穢,彆臟了您的手。”

宇文衡甩了甩廣袖,心頭火起,從齒縫磨出聲哼笑,訓斥道:“裝模作樣什麼?看不上我宇文衡?無所謂,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你還嫩得!”

元凝一聽他的姓,整個人幾不可查地顫了顫。

“少主,奴沒有!奴是真的臟……”她囁嚅道。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幾日,旁的活兒也不需你做了,咱們塢堡中的女人,閒時都要給權貴家做仆婦的,你年齡正合適,去沈嫗那兒學些禮儀,過些時候去晉陽伺候左都督夫人去吧。哦,對了,陰仰澄剛被任命為並州刺史,你要去伺候的,是刺史夫人。”

說完他竟得意嗤笑起來。

眼看那小娘子頃刻間渾身僵硬,他更為開懷,亂世女子還不如一頭牲畜,她裝也無用,隻有成為有用的棋子,她才不用再偽裝無鹽女。

元凝掩下神色,塢堡居民善良的多,惡毒的少,可她也漸漸搞清楚,塢主父子,絕不是心善之人。

宇文家族那麼龐大,出一兩個敗類也是正常。

聽說塢堡中稍有姿色的女子,都會被發賣到豪族做仆婦,有那聰慧些的女子,哄得家主高興,即納為妾室,他們就以其家人相威脅,從此予取予攜,擷取金銀。

嘴上說是心善收留,實則是在買賣女人。

可即使再來一次,元凝姐弟依然隻有闖入塢堡這一個選擇。

既來之,則安之,若她此生的命運就是為奴為婢,她也認了。

幸運的是,阿奴在這裡,他學會用勞動換取吃食,這裡的平民對他們姐弟都很友好。

塢堡有自己的武裝勢力,若她是一個人,必然可以全身而退,可她還有阿奴,如今她也要像那些女子一樣,受宇文父子的要挾了。

立秋過後,塢堡漸靜了下來,人們開始談朝廷大事,元凝窩在角落,聽那些年老的人揚聲闊論——大丞相扶持的小皇帝又駕崩了,消停了幾個月的起義軍又開始到處作亂,幾年前不過零星幾處起義,自先帝被殺,中原各處叛亂不斷,群雄逐鹿,光是萬人以上的起義就有十多個,丞相將手底下的大將們派往各地鎮壓起義軍。

兵戈四起,天昏地暗。

塢堡關了大門。

這座塢堡建成於前朝,南渡的世族為了躲避中原戰亂,建造了堅不可摧的塢堡,然而不知為何,他們還是舉家南下,留了個空殼子在此地。

持續而漫長的叛亂自兩年前的沃野鎮而起,當時元凝以為不過一次普通的小禍亂,直到丞相借機殺害了父皇……

如今兵燹之禍蔓延到好些州縣,就連肆州也不例外。

這座塢主宇文慶,原生在武川,逃難來此,因帶來不少財物而被流民推舉為塢主,想來與宇文暻是一脈,可一想到宇文衡的眼神,她就沒有勇氣上前詢問他們宇文暻的下落。

他們必然不是同一陣營的。

宇文暻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永遠不會靠出賣女人獲取錢財。